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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七十一、西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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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茶马古道的另一条线路,越往西行,地势越来越高,山路狭窄崎岖,马匹难行,和茶马古道云南线以矮小、耐力好、善负重的滇马为主要脚力不同,这一线人货都由人背上高原。背山人主要是当地的羌人,每人拿一个铁制的丁字拐,背上背着货架,货物稳稳地捆在上面,高过了头顶,弯着腰向山上攀登,走累了,就用铁拐撑住背架靠着山壁歇一歇,连背上的货物也不卸下。山路一侧的石壁上,到处可见铁拐的印痕,见证着古道上羌人的艰辛。
队伍中年龄最小的雨潇,一路上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待遇比活佛还好。背山人专门用来背人的背篓里有坐椅、软垫,上面还撑着毡的棚子,遮雨又挡太阳,还用毛毡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一点冷风也吹不着。雨潇穿得厚实暖和,连在北京没用上的羽绒衣也穿上了,抱着小背包舒适地坐在里面,不时从包里掏出点零食,嘎嘣嘎嘣地嚼。离开成都时,心疼女儿的杨云依没少往里塞吃的。
“叔叔,吃糖吧。”雨潇把一块水果糖喂进背着自己的羌人的嘴里。
“谢……谢谢。真好……好吃,我……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等这趟挣了钱,给,给我娃也买块尝……”
这年代,糖还是件稀罕物,尤其对穷人。雨潇大方地抓一把塞进他手里,羌人感动得红了眼。
岷江从万山丛中飞流而下,翻滚着浊浪的江水被江中一道石堰分成内外二江,外江排放洪水,内江引水灌溉,把成都平原变成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这就是著名的都江堰。雨潇看着这著名的水利工程,感叹古人伟大的智慧。
“这是什么?”雨潇江边指着高大的石墩,江中心的鱼嘴和对岸,也有两座相似的石墩,与此对称,不象是自然形成的。
“这是桥墩,江上原来有道索桥,从江对岸架到鱼嘴,从鱼嘴架到这边,叫夫妻桥,可惜前些年打仗毁了,现在看不到。咱们行路要绕上好大个圈子,很是不便。”走在雨潇身边的羌人笑咪咪地回答,他是这群背山人的首领,会说汉话,凡是和人联络、谈生意、统筹安排的事都由他负责,他背的东西最少,走得比较轻松。
雨潇恍然,怪不得总觉得这儿少了什么,是“安澜桥”,都江堰著名的景观之一,她在前世见过的,明末毁于战火,嘉庆年间才重建。
战争,是文明最大的敌人,不仅仅千千万万人失去生命,人类文明的成果更是在战火中于一旦。
“那里就是二王庙。庙里供的就是修都江堰的李冰李大人和李二郎哦。”羌人用手中的铁拐一指,“其实,都江堰是我们羌人帮助李大人修的,那李二郎就是我们羌人!”
“你就吹吧!”一个走在他后面的士兵停下脚,扶着山壁呼呼喘气,“谁不知道人家李二郎是李冰大人的儿子,怎么变成你们羌人了?”
“我才没吹牛,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首领急了,“都江堰就是我们羌人和李大人一起修的,我发誓!”
“他没说谎。”雨潇为他证实,“我看过书中记载,其实李冰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这个李二郎是虚构的,修都江堰时,得到了羌人的大力协助,这个‘二郎’其实就是羌族少年的化身。”
首领一脸得意,“我说的没错吧?”
士兵将信将疑,讪讪笑道,“书上说的总是不会错的,孟小姐真有学问。”他一大老爷们一个大字不识,人家小小年纪就会读书,这官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啊。
山风呼啸着掠过峰丘沟壑,砂土乱飞,雨点似地砸在人身上。山道上的人纷纷瑟缩在石壁旁避风,首领忙拉起毛毯为雨潇裹好,背着雨潇的羌人转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寒风,大汗淋漓的身体冷得哆嗦了一下。
“雨潇,你没事吗?”走在队伍前方的孟正川大声问。
“雨潇妹妹……”次仁卓嘎的喊声也随风传来。
“我很好……”雨潇一张口,声音迅速被山风吞没。
山风象劫掠如火的盗匪,很快消失在山峰那边的峡谷。避风的人们纷纷从山石后出来,重新在路上攀援前行。雨潇拉开盖住半边脸的毛毯,脸上一丝凉意沁入肌肤,伸出手,轻若羽毛的一朵从天而降,悠悠荡荡地飘落在掌心,一会就消失不见,化作一滴水珠,凉沁沁的。雨潇抬头,山风歇止,晶莹的雪花漫天遍野飘飘洒洒。
“哟喝!下雪了——”
终于被北风追上了呀!渴盼已久却在京城之行没有见到的雪,终于在西南的大山中相会了。
下雪了,除了雨潇欢天喜地,所有人都锁紧了眉头,自动加快了脚步。常在这条古道上走的人都知道,第一场雪后,风雪就会三不五时地来袭,如果不加紧赶路,在大雪封山前翻过二郎山,恐怕就不能按时到打箭炉。被迫调头返回成都还算好的,如果被风雪困在山中,连生还可能都成问题!
橙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红红的菜汤在吊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雨潇坐在火边,小脸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使劲吸着鼻子闻锅里的香气。火锅,好怀念啊。
“潇儿,小心烫着。”孟正川好笑地拉回几乎把脑袋探进锅里的雨潇。
“小姐喜欢我们的杂菜锅?”羌人头领憨厚地笑。
“喜欢,早就想吃了!”深吸一下火辣辣的香气,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小姐您啥好的没吃过,还稀罕这杂菜汤?这是我们背山人的吃食,没啥好东西,就是些牛羊杂碎、野菜啥的,乱七八糟地煮他一锅,不讲究,就图个方便热乎。可辣得紧啊,吃得惯不?”背山人常年在高原雪山间河谷行走,把带的肉干、打的猎物、杂碎、野菜、干粮和在一起,煮上一大锅,加上辣椒、花椒,累了一天的人围坐在一起吃,热乎乎的又饱肚子又驱寒。
“吃得惯!吃得惯!”这种起源于穷苦人的食物,几百年后可风靡了大江南北。
一个个不分身份地位,围坐在火堆旁,捧着碗,七八双筷子一起伸进锅里捞菜,吃得唏里呼噜地,辣得张大嘴吐出舌头喘气,擦擦额上的汗水,骨头里的寒意无影无踪,暖洋洋的浑身透着舒服劲儿。
吃饱喝足,打着饱嗝,钻进篝火边的帐蓬里,雨潇翻出背包里的记事本,记录一天的见闻,收好本子,钻进被窝,偎在父亲的怀里。
“爹爹,还有多久到理塘?”
“快了,快了,明天就进二郎山了。”
北风在帐蓬外呼啸嘶喊了整夜,雨潇睡得香甜。爹爹的怀抱里好温暖啊。
队伍走在半山狭窄的羊肠小道上,脚下就是奔腾咆哮的大渡河水。低头,根本看不见路,好象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只看到十几丈之下波浪翻滚的河水,一个个漩涡飞速地打着转,似乎要把一切吸进河底,偶尔有山坡上的枯草被风吹落河中,在水面上漂浮不到一秒,打个漩就消失在水底。雨潇打个寒战,感觉似乎有种强大的吸力,要把自己拉进河里吞噬掉。
“别往下看!”背着她的羌人提醒。
雨潇抬着有些晕眩的头,望向远方,天边蔚蓝色天空映衬下的雪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如梦似幻。她不敢低头看,只好左顾右盼,山上没有树木,只零星长着些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小道的一侧是黄色的石壁,细看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雨潇大感兴趣,“这是不是金子啊?”
“说不准,二郎山里确实有金脉,大渡河水把山里的金子冲到下游,下游可有不少淘金人呢。”
雨潇的眼里顿时金光闪闪,“咱们不走了,在这儿开金矿吧。”
“金脉哪有那么好找啊!”众人笑起来。
雪冻的路面滑溜难行,一个背山人脚没踩稳,身子趔趄着向一侧歪,伸手抓住身边的石头,可还没稳住身子,那块大石头竟被他的手掰下了一块,连人带货向一边滑倒,而路的那一侧,是深深的沟壑,坎下湍急的大渡河!
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惊呼出声,雨潇更是刷白了脸,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就要发生的悲剧。
那人半边身子已经滑出了路面,一个羌人飞快地抓住了他的腰带,可自己的身子也被他带得歪歪斜斜,眼看就要和他一起落入大渡河,他身后的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背上的货架。
一个抓住一个,很快连成了一串。在众人的力量帮助下,滑倒的人稳住了身体,慢慢朝里爬,小心地扶着石头站起来。惊魂未定地紧紧倚着山壁,急促地喘息,慢慢平复剧烈的心跳。
所有人这才吐出屏住的气。队伍自动停了下来休息,刚经历一场惊险,每个人都需要平息一下紧张的心情。
“好,好险……”雨潇喃喃道,掉进这样的急流,就是游泳好手也难以逃生吧。
“大渡河,就是鹅毛落下去也要沉啊。”
“还有这路,夏天时,一下雨山石就垮下来。”羌人首领用手一扳路边的石头,看似坚硬的大石轻易地就扳下一块,手一搓,变成砂粒蔌蔌落下,雨潇看得瞪大了眼睛。“这石头都是砂岩,根本不硬!你看这山上,连树都不长,雨水一来,石头就被冲成了砂,大堆大堆地往下掉。有时山上的砂石堵了路,这还算好,就是清理费点时间,有时是整个路都塌了,要是一队人正在路上走,整队人就和砂石一起掉进河里,救都没法救……”
“是啊,这条路,这条河,不知带走了咱们多少兄弟姐妹。我爹因为大雪封山冻饿死了,我叔叔就是跌进了大渡河,连尸首都找不到……”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不知翻了多少座山,跨过多少道沟,终于把雪山抛在了背后。前方的山坡上,积雪杂着枯黄的草,一只只毛茸茸的动物低头吃草。
“哇!牦牛!”雨潇惊叹。
“到打箭炉了。”次仁卓嘎指指前方的小山包,“那个山叫跑马山,山下就是打箭炉。”
“跑马溜溜的山哟,一朵溜溜地云哟,端端溜溜地罩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雨潇妹妹,你唱的什么歌呀?”
“康定,就是打箭炉的情歌,你不会唱?”
“从来没听过……”
这时候的康定,还不叫康定,当然也没有康定情歌,“那,就从我开始唱吧!”
在康定休整了一天,雨潇特地去爬跑马山。
跑马山就在康定城边,山护卫着城,城依偎着山,藏名叫“登托拉”,意思是马垫子一样平整的山坪。不高的小山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山顶是一块平坦草地,当地藏民常常在这里赛马,跑马山的名字由些而来。
雨潇不顾反对,坚持要自己步行。次仁卓嘎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看努力迈着小短腿的小女娃,“雨潇妹妹,累不累?还是我背你吧。”
雨潇摇头,“不累,我一定要自己爬上山。”
次仁卓嘎回头继续走,暗暗嘀咕,真不明白雨潇妹妹为啥一说起跑马山就兴奋得要命,还非要自己走上去,说什么“浪漫”,搞不懂那“浪漫”是啥东西?这山的风景虽然不错,可哪里比得上理塘的格聂神山?
经过长期的锻炼,雨潇的体力很不错,但爬山本来就耗体力,再加上高原氧,她还是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孟正川走在她后面,小心留意护着她,看她大汗淋漓,心疼地要背她,她怎么也不肯,只有遇到特别难行的地方,才让父亲把自己抱过去。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达了山项,雨潇忘记了所有的疲劳,对着蓝天大声欢呼。
远望天际,晴天丽日下,远处的山川如冰雪雕塑,如身姿秀拔的神女傲立蓝天,山顶蒸腾的云雾是神女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却给人更多的遐想,想象那倾城倾国的美丽与圣洁……近看山坪四周,林木森森,次仁卓嘎告诉雨潇,夏秋的时候,这里绿树掩映,杜鹃花、刺玫花错落山径,随季节变幻着色彩,五彩斑斓,美不胜收。此时正是冬季,这里被白雪妆扮成一个晶莹世界,雪松、冰挂,或虬根劲干,或秀枝柔蔓,各自呈现着独特靓丽的风姿……人在其中,恍如脱离了尘世,进入了仙境,心中的俗念被荡涤一净,只感到心灵的静谧安宁,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利益纷争变得那么遥远,那样渺小、可笑。
孟正川仿佛也被这圣洁的灵山震慑住了,凝望远方瑞光万道的冰川,内心的感动无法用语言表达。
山坪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寺——吉祥禅院,佛像前长明灯香烟缭绕,莲座上菩萨慈眉善目俯视众生,悲悯人世的艰辛。雨潇跟着虔诚的次仁卓嘎参拜。
如果问雨潇信不信神佛?她自己也说不清。前世的肖雨是个唯物主义者,她并不是简单地把宗教视为封建迷信,而是认为宗教是一种哲学,和艺术一样,作用就是给人以心灵的慰藉,至于神佛是否真的存在反而不重要。可现在她迷茫了,如果神佛不存在,如何解释她的从三百年后来到这里?
世界无限大,我们所知的不及万一,所以无论听起来多少荒谬的事,她都不会轻率地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