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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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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逝
我是在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的。
睁开眼看看四周,仍是雪白床单,雪白的墙壁。
邻床老妇人的丈夫,一个秃顶的干瘦老头坐在床边,握着老妇人的手低声说着什么,老妇人不语,只微笑着望着他,眼神温柔。从我住进这间病房,与老妇人成为病友开始,每一天都会看见老夫妇的恩爱画面,让我羡慕地感慨:如果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到老,就算头发花白,他仍然用那样温柔的眼光看着我,那么我此生再也无憾。
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幸运。环顾四周,丈夫明成不在病房,淡淡一笑,这不是在意料之中吗?从我生病住院,最初明成每天来看一看,一会就因惦记着和朋友约好的牌局或酒局而坐立不安,我看出他的不耐和急躁,索性主动开口说医院有医生护士,让他有事就先离开。虽然已经是八年夫妻,虽然早已了解他的自私和无情,但还是被他离开时那如释重负、迫不急待的表情伤到了。此后他两三天来报个到,待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而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周前。
一个护士快步走进病房,“7号床肖雨,你预交的医药费已经用完了,该交钱了。再不交明天就停药了。”
“好的,我马上交。”我点头。护士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就走了出去。
“伯伯,麻烦您把电话递给我好吗?”我指着小柜上的电话机请秃顶老头帮忙。
老头把电话机递给我,“姑娘,怎么没见你的家属?”
姑娘?我已经年过三旬,满心沧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他们忙。”
“前几天来那个是你老公吗?怎么这些天没见他来?”
他指的是明成,“他……出差……出差去了……”
老妇人细心地察觉了我的黯然,瞪了老头一眼,“老头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老头讪讪一笑。
我拨了明成的手机号码,“喂!”明成的声音很大。
“是我。” 听筒里传出嘈杂的声音,他大概又在和狐朋狗友厮混呢。
“谁?阿芳……哦,肖雨呀,有什么事吗?”
我微微苦笑,不想去追问那个“阿芳”是何许人也,“医院催交医疗费了。”
“医疗费?已经交了差不多一万了,我到哪去找钱交?”明成一听这个话题嗓门又提高了。
“我上次的稿费应该来了吧……”
“稿费?我侄子今年考大学,我要给他留着交学费!再说,家里也得存点钱留着以后有什么事……”
我连一丝苦笑都扯不出来了,学费?我在医院等着钱救命,而他要把我辛苦挣的一点稿费留给他侄子交学费?他侄子的学费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存钱留着以后有什么事,难道我重病不算“什么事”?
“还有事吗?”
还有事吗?多么冷漠的问句。我是他的妻子,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他却在电话里问“还有事吗”,明示着他的不耐烦。
电话里传出一声欢呼,“和了,和了,我赢了,明成,给钱,给钱,三百六十块,快拿来……”
“妈的,晦气!”明成诅咒着挂断了电话。
我对着嘟嘟响的话筒发呆。
算了,不能对明成抱什么希望,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吗?我的心不是早就麻木了吗?为什么还有失望的感觉?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应该早就习惯了一切靠自己,没有谁,没有谁能帮助我,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叫肖雨,三十五岁,自由职业者,其实就是靠爬格子卖文为生。已婚,我的丈夫叫李明成,在政府部门当个小科长。
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因为我是个孤儿,是一场著名的大地震的幸存者。六岁时父母双亡,我在孤儿院长大,和所有由国家抚养的孤儿一样,姓党,叫党念恩,意思是永远记住党的恩情。七岁时我被一对姓肖的不育夫妻收养,改名叫肖雨。养父母对我虽然不曾苛待,但一直很冷淡,三年后,他们有了亲生儿子,又把我送回了孤儿院,直到十八岁考上大学,才离开那里。
三岁时,我就表现出令人惊讶的聪敏,被人们称作小神童;十五岁,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市重点高中;在此后三年的高中生涯中,我是闻名全校的才女。我的成绩总是优异,各种竞赛的奖状多的可以拿来糊墙,文艺、作文、歌唱、朗诵、演讲……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体育运动的奖项。
大概因为小时候生活不好,我的身体一直很弱,体育成绩总是低空飞过,这还是老师看在我是个全校公认的好学生的面子上放了水。我虽然羡慕那些体育成绩出色的运动健将,但我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读书上。读书对我来说,不是老师交代的任务,不是必须背的包袱,而是生活的意义,是快乐的源泉。
十八岁,我考进大学。二十岁,我认识了经济系的学长明成,沉浸于爱情的美梦中。大学毕业一年,我们结了婚,我放下了热爱的书本,全心建造着我心中温暖的家。可是不久,我病倒了,从此病痛就不曾离开我。我辞去工作,一面在家调养身体,一面写作,一篇篇作品发表,一本本书出版,我渐渐小有名气。
明成从结婚那天起就暴露出极度自私和无情的真面目。他总是在外花天酒地,几乎没在半夜前回过家,甚至几天见不到人也是常事,即使我卧病在床也不会停下玩乐的脚步。但是无论何时回家,他都要看到干净整洁的家、热呼呼的饭菜,否则就会拉长脸甩门就走。
他从不曾交过家用钱给我,为了家庭开支,我不得不拼命写稿挣钱,这加剧了我疾病的恶化。
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的人总是特别珍惜家庭。我默默忍受着这样的生活,下不了决心打破我辛苦建立的、寄托那么多梦想的家。
我仍旧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这个家给我的不再是孤独和寂寞,而是温暖和爱。虽然明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梦,可我却宁愿活在梦中,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冰冷的现实……
三十五岁,我是个疾病缠身、失意而憔悴的妇人……
手探到枕头下,摸到一个圆形光滑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让我的心奇异地感到温暖。这是清雅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品,我最好的朋友清雅,我生命中唯一给我温暖的人。
十二岁时,我认识了清雅,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孩。三个多月前,清雅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但我的尸体却没有找到,现场找到的行李交给了我的家人,而我,向我的家人要了我背包里这块不值钱破石头作纪念,我的家人同意了。
这石头鸽蛋大小,黄褐色,黑灰色螺旋花纹,普通得随处可见,大概是清雅在某处河滩上拾得的吧。我总是拿着石头,想象清雅在明朗的黄昏漫步美丽的河边,拾起这块石头,那时她的心情怎样?是不是悠闲自在?是不是看着天边的晚霞而微笑?是不是想起过我?每当我长时间凝视着石头,都感觉那螺旋状的花纹有一种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让我头晕目眩。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一圈圈的花纹循环不已,终点又是起点,起点就是终点,永无尽头,象……轮回。
难怪清雅总是笑我最爱胡思乱想。我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神思,慢慢地下床,扶着床向卫生间迈步,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块石头。
“姑娘,想去哪儿?我来扶你。”老头子好心地说。
“谢谢伯伯,不用了,我去洗手间。”
“哦。”老头子讪笑。
解决了生理问题,我站在洗手台前洗着手,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愣了一下,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形销骨立的女人是我吗?真是可怕呀,难怪明成不愿意到医院来看我,谁愿意对着这样一张没人样的脸呢?
我不知不觉间又把自己遇到的不幸归罪于自己,象以往每一次一样。
“砰!”水管突然爆裂,水花喷到我身上,我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一滑栽倒,后脑猛撞在墙壁上。
剧烈的疼痛,这是我最后的感觉,难道我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个洗手间?不,我不甘心,虽然我的一生有太多不幸,快乐的是那么稀少,但我仍然不想死啊!我总是很恬淡、很知足,从不因自己的不幸埋怨别人、憎恨世界,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珍惜每一点难得的快乐。
活着虽然总是品尝苦涩的滋味,但如果没有生命,连苦味也尝不到了。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要一个新的人生,一个新的由自己掌握的人生……
脑中的思绪渐渐模糊,手心紧紧地握着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