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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周瑜觉得自己在梦中。
      他星夜兼程从巴丘赶回,只见到一具棺木,全城缟素。
      乐队在吹奏,曲调哀伤,混合着女子孩童着高低不同的哭泣声,年幼的孙绍和两个妹妹跪在棺木前哭肿了眼,强打精神向来吊唁的个人行礼。
      无数人进进出出,都服着丧服,脚步纷乱而肃穆,白色的丧服把天地渲染成一片死寂。
      孙权服着斩衰在一旁答礼,红着眼眶强自镇定。吴夫人眼角带泪,低头用丝绢拭了,神情悲伤却沉静,一如破虏将军过世那日,凝视她活着的最大的儿子,夹杂着坚定和期冀。
      门外人悄声议论,隔了些距离,怕坏了规矩语声放得极低极细,又仿佛能听得真真切切。
      他们在说孙破虏,说郭奉孝,说于吉许贡。
      他们在说走和留,说孙仲谋和孙叔弼。
      他们在说……孙讨逆。
      一天忙乱下来,周瑜躺在塌上阖着眼,毫无睡意。
      建安五年四月四日,讨逆将军孙策薨,亡于匹夫之手。
      他希望自己是在梦中。
      期望醒来时四月四日尚未开始。
      然后他从梦中醒来。
      日光从窗棂微微透进,房内物件摆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昨日那身丧服和刚换下的甲胄,想是下人擅自收了去。
      周瑜不由得皱眉。
      外面小桥叩了几下门,听到应声就推门进去,两名婢女捧着洗漱用具跟在后面。
      小桥似乎很高兴,眉角眼梢的喜悦满满得能溢出来:“夫君驻守巴丘,难得在家一日。 ”她跪坐在地上,低头微笑,嘴角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周瑜心中更是不满,又平添了几分不解:全城缟素,她为何还笑得出来?
      小桥的下一句话说得低柔,听在他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吴侯刚才派人来说,他上山打猎去了,请夫君稍后去山上寻他。”
      话音刚落,周瑜就攥得她手生疼。
      “今日是哪一日?”
      “四月四日。” 小桥疼得蹙眉,就看到自己的手被陡然松开。
      周瑜匆忙换上衣裳驾马往山上赶,孙策遇刺的地方他清楚的记得,遇刺的时间他也清楚的记得。
      辰时三刻。
      现在是辰时一刻。
      日头慢慢西移,影子慢慢缩短,几乎微不可见。
      周瑜抬头望着日光,心里一沉。
      他看到了孙策。
      也看到了那支箭。
      箭的轨迹清晰得像一道墨色的伤痕。
      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孙策中箭,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一天,这个地方,看到他被一支冷箭射中。
      被甩脱在半路的几名侍卫大概还是毫无边际的寻找讨逆将军的征程上,那里只有孙策一个人。
      周瑜取下背上的弓,搭上箭。他甚至不用去细想那支箭的来路,直接拉开弓向一旁山坡的树丛放箭。
      一个人从树冠的枝杈中应声跌落,顺着山坡滚下,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孙策解决了小树林中冲出来的两个刺客,第三个被身后飞来的一箭钉在地上。他抬手抹去脸上淌下的血,折断箭杆,转头对不远处的身影一个毫不吝惜的笑容,却牵扯到脸上的伤,倒吸了口冷气,笑容僵得有些尴尬。
      即使他被鲜血和阳光迷住了眼睛,也依然认得出那是谁。
      他看到周瑜策马奔来,风扬起衣角,阳光在绸缎上跳跃。
      周瑜听到风在低语,叹息着从他耳畔流过。风对他说:这就是发生的事,你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只是不愿相信。
      周瑜奔到孙策身旁跳下马,割下一截衣襟给他裹右肩上的伤,眼神专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孙策倒是满不在乎,只是碍于脸上有伤不敢大声说话:“这点小伤算得什么?莫非是脸毁了,引得公瑾心中不快?”
      “闭嘴。”周瑜总算把结打好,这才抬头看孙策脸上的伤,拿丝绢拭去新渗出的血,低声道:“会好的。”
      不过是箭伤,会好的。
      他扶孙策上马,两人一骑回了吴侯府。
      到了门口时府中的侍从看到孙策带着伤回来,连忙飞奔去请医官。
      孙策坚持要自己走回去,周瑜只得托着他没受伤的左臂,孙策专心看着脚下的地,左手搭在他肩上,用力大得似乎能把肩骨捏碎,周瑜却恍然不觉,只是盯着孙策对着他的那半边没受伤的侧脸,扶他到房里塌上躺下,拿了个凭几让他靠着。
      须发花白的医官几乎是被人拖过来的,坐在塌边时气还没能喘匀,就命学徒准备好东西起箭。
      府中一片慌乱,侍从婢女忙成一团,吴夫人一路趋行过来,待看到孙策的伤,脸上血色尽褪。适时孙权在外访友,吴夫人又急忙叫人去请他回来。
      周瑜紧紧闭上眼,又睁开。
      那日是怎样的情景,他知道了。
      他不明白到底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刚从梦中醒来。
      起箭时孙策额上冷汗直流,却抿着嘴一声不出,他紧紧抓住周瑜的手,抬眼向一脸焦急的吴夫人勉力笑笑,吴夫人险些落下泪来,心念着不吉利强自忍住。
      医官将起出来的箭头交到学徒手上,一面包扎一面说这伤若能静养百日,可望痊愈。吴夫人听到这话,神色一松,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周瑜却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洛阳三九时节的冰河中,周身的寒气都往心里透过去。
      还是这句话,跟那日传讯报孙策遇刺时的一模一样。
      他想自己是不是白天忙得太过以至于一整夜都陷在梦境。
      可这不像是梦,是过往和现在。
      医官已经把药方给吴夫人过目后离开吩咐学徒去煎药,吴夫人凝望自己的大儿子半响,那笑脸隐隐和当年她从窗缝中偷见到的年轻将军重合起来。
      她低声叹息,转身走到房外,轻轻带上了门。
      孙策摸摸脸上的绷带,跟周瑜打趣:“现在只怕拿个镜子过来我也看不到自己脸了,公瑾,你脸上没伤,何必这么严肃。”
      周瑜看着他脸上的绷带又想说闭嘴,最后还是把这两字咽下去:“脸上有伤就别多说话。”
      孙策换了个姿势倚在凭几上,百无聊赖。
      “孙郎怎会怕这点伤,何须百日。”
      只怕未必。
      这话周瑜没说出口。
      到晚上他索性留宿吴侯府。吴夫人命人在孙策房内设了一塌出来,周瑜却没动,他让孙策吃了药睡下后把凭几搬到塌边,和衣倚在上面细细打量孙策,从头发到指尖。
      孙策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在夜晚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周瑜看了一会,眼皮渐渐沉重,也靠在凭几上睡过去。
      次日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中衣躺在塌上,却不是在吴侯府,而是自己房间,物件摆设依然整整齐齐,和昨日早上醒来时毫无区别,连那时匆匆拿走的弓也位置丝毫不差的挂着。
      窗棂的空隙中透进几缕日光,小桥在外叩门。
      周瑜揉着眉心,突然特别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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