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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痛苦 ...


  •   没完没了。哦天啊,真的没完没了。

      约翰说不清这次来袭的剧痛折磨了他多久——十分钟?一个小时?不论怎样,已经太久了,他甚至都叫不出声了。他和金布利只能挣扎着呼吸,在床上翻滚哀嚎,偶然漏出几声啜泣。

      约翰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他还没准备好接受死亡。他应该放手的……只要放弃求生,痛苦马上就会停止,可他还是在抗拒。海曼斯还在他身边,依然抓着他的手告诉他再坚持一小会。很快就结束了,他一直说,就坚持一会,很快就结束了,再等一会。

      但是一切没有结束,海曼斯也开始意识到事实与他所说的并不相符。医生们来来去去,同情地拍拍修斯和海曼斯的肩膀。他们都已经束手无策,也知道无力回天了。

      约翰的意识不再清醒,浮浮沉沉的,但不管那隐约的意识在哪里——幻想还是现实——感觉到的都是痛。即便在这个飘着雪的山坡上,以前从来不会难受的,现在却痛得要死。躲进自己的潜意识里也无法再让他逃避痛苦了。那玩意找上门来,直击他的灵魂。他在跟自己的身体殊死搏斗,而且节节败退。

      “不……不会太久了……”金布利说,他在几尺之外蜷成一团,长长的手臂笼住自己的躯体,仿佛不想碰到四周飘落的雪。然而约翰知道那并不是雪,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禁颤抖起来,弯下身子缩得更紧了。金布利与约翰谁也感觉不到雪,但他们还是徒劳地发着抖抱紧自己。其实约翰还希望能感觉到……即便是那冰冷苦涩的温度也好,至少能从痛苦中转移一点注意力,就在他和身边的男人坐着等死的时候。

      “约翰。”

      约翰抬头望天,凝视着那触不到的暴风雪,看向那千里之外的病房,修斯应该正在那里呼唤他。

      “约翰,”修斯又叫道。约翰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人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拍了拍试图唤起他的注意力。“能听到的话就点点头。”

      他在想要不要干脆无视算了。那样会轻松一点,但他知道不能这样做。他应该趁还能沟通的时候试着沟通,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永远沉默下去……?

      “点头吧,让他闭嘴,”金布利建议,虽然没有看他。

      于是约翰又一次探头浮出水面——他现在已经尽量避免这样做了,不过有时候他没法真的控制,因为他和金布利都被抛进了痛苦的漩涡,不得不忍受这副快死的躯体和更加敏感的感官。约翰已经无法控制任何东西了。在幻想世界的雪天里都已经痛成那样,现实只会更糟糕。然而,尽管疼痛的波涛拍打地更响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啸,他还是逼自己点了头。就连这样一个小动作,也让他感觉颈骨仿佛裂成了灼热的玻璃碎片,整个脊柱一片片扎进坏死的血肉里。

      “我准备打电话给你妈妈,好吗?”修斯继续道,“布莱达说她是你最亲的家属了,而我们一直都没联系过她……你觉得能坚持到她来这吗?”

      约翰静了片刻,挣扎着想听清对方,他那剧烈的喘气声,想象中骨骼摩擦和肌肉撕裂的声音太响了。妈妈?他们想让他妈妈来然后看见他这个样子……?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此刻已经命在旦夕,被无法形容的痛苦折磨得彻底崩溃……如果瞒住妈妈,等到自己死了之后再告诉她,别让她看到自己受苦,这样不是更好吗?

      但是——约翰那早已模糊的双眼中涌起了泪花,他打了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他想要妈妈。他忽然间想见她,在某个远离灵与肉的地方,想得痛彻心扉。他想窝在她那胖乎乎的臂弯里,他想把头埋在她胸前哭泣,告诉对方自己有多歉疚,他应该听她的话多打些电话回家。

      他又一次点头,咬牙忍住口中那可悲又痛苦的声音。是的,是的,他会坚持到那个时候。如果她现在从家里出发的话,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他会尽最大努力死守在这副身体里等她。

      “很好……”修斯哀伤地说,“你能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吗?”

      “我知道,”海曼斯机械地回答,他的声音嘶哑得很不自然。约翰听到稍微一笑,但那轻轻的笑声很不像样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听起来就像呛到了似的,让修斯和海曼斯都绷紧了神经。但还是很好笑呢。海曼斯当然对哈勃克妈妈的电话倒背如流了,他说不定比约翰自己打得还勤快呢。海曼斯的亲妈是个恶毒的女人,小的时候就让约翰心惊胆战……海曼斯实际上跟约翰住在一起,早上过来,晚上天黑回去,直到约翰的父亲去世后他们搬走。他们一直很亲密,从那时起就没怎么变过。

      天啊,约翰会想他的。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了,而这种感觉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约翰想告诉对方,这些年来他是个多么好的朋友,自己又是多么感激他守在自己身边一连几个小时……可他不能说话。他丧失了语言能力,他想念自己上一次能说话的时候,怎么就没告诉他自己爱他如兄弟呢。

      还有那么多事情来不及做。

      他的身体一僵,胸口痛得更厉害了,让他不禁溢出一声小小的虚弱的哀嚎。

      他往下沉,从□□知觉中抽离出来,又一次在脑中那片下雪的平原上睁开眼睛。情况并没改善太多,不过疼痛的确稍微减轻了一点点……足够他思考和说话了。

      沉默片刻后他转向金布利,他知道这个人能看穿他的恐惧和绝望。不过金布利并没有斥责他。在这无尽的痛苦中他基本没怎么说话——他的身体仿佛在闭关,排斥一切形而上的东西,试着把约翰和金布利两人的灵魂都驱逐出去,想把他们送进死神的怀里,而不是新生儿睁眼看到的光明世界。

      约翰揉了揉自己的脸,心中莫名充满了这些如诗般自怜自哀的废话。他一定是快疯了。

      “我不知道我们……”金布利开口,但马上停住了,垂着头呻吟起来。约翰希望自己多少有些胜利的感觉,因为这个男人现在也跟自己一样得受苦了,可他心中却只有悲伤与同情。过了一会金布利才抬起头继续道,“我们能不能坚持到你亲爱的妈妈赶到这里。”

      “我明白,”约翰喘着气说,往后一靠,平躺在粉尘般的雪地上,双臂大张。“我只是想——想尽力……这可是你……欠我的……”

      金布利看着他,透过灰白一片的寒气凝视着他,即便眼睛痛得快要睁不开,他的目光依旧穿透人心。但然后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这一切对约翰不公平,金布利自己也承认约翰不过是个无辜的局外人……至于他是否真的对夺走约翰的生命抱有悔恨,约翰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对方默许了会帮自己坚持活到妈妈来的那一刻,还是让人感动的。

      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约翰差点又笑了。他真的发了疯,面对这样的恶人他居然能产生好的想法。

      不过……他忽然觉得有必要问他一件事。“你……你有家人想——想要联系吗?修斯会找到……他们的……如果我告诉他的话……”

      “没有,”那人断然道,不带一丝犹豫。

      他声音里的某种意味告诉约翰不要再问下去,于是他只是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等着他的世界整个崩塌。

      马斯轻轻地道了声再见然后挂了电话。艾多拉·哈勃克正在赶来。马斯没有心情告诉对方她儿子的真实情况到底有多糟,但她知道他已经住院了而且希望她在身边。但愿她能赶上吧。

      他也打给了霍克艾,叫她也回医院。每个人都应该在场,跟他们的同伴告别。罗伊的部下们互相之间有种奇怪的羁绊,几乎让马斯有些嫉妒——他们是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由他亲自挑选,对彼此绝对忠诚,就这么简单。当然,马斯自己的部下也很忠心,但他们不像大佐的人那样互相喜爱……不过说不定这还更好。如果有人在任务中倒下,在他们美丽的城市里被人所杀,悲伤就不至于那么难熬。以前他的团队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再度发生。在调查工作中,伤亡在所难免。只当做普通同事而避开亲密接触的话,那样会好过一些。

      他叹了口气。天啊,这太难了。

      他从公用电话前走开,摇了摇头。他应该回哈勃克的房里陪着布莱达,那人已经失魂落魄了。马斯知道他和哈勃克是好朋友,但从不知道好到什么地步——他们一定非常亲密,如果布莱达能随口说出哈勃克妈妈的电话号码的话……但马斯现在并不想回去。那地方令人窒息,而约翰不停的尖叫声就像在刺激他的灵魂。在那里他感觉很无助,他根本就是很无助。他最终还是会回去的,但现在他只是需要在医院周围走走,清一清自己的大脑。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沿着走廊踱下去,然后他停了一会,转向左边的楼梯。他应该再去看看罗伊,说不定他醒着呢。即便他没醒,能见到他知道他还活着,也是好的。布莱达的痛苦让他想起了自己,他最好的朋友也可能会死,所以他得去看看罗伊好让自己放心……也让自己坚强起来面对即将目睹的死亡……

      马斯转过一楼的第二个过道,往罗伊房间那半开的门走去。他轻轻地摸进房间——想着如果对方还睡着那还是不要吵醒——但是在那寂静的小室里还没走上两步,脚步就突然僵住,心脏也跟着停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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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哥哥站在厕所门口质问道,他那红肿充血的眼睛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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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斯在走廊上像疯子般狂奔起来,罗伊空荡荡的床让他心头充满了恐惧。当你想找护士的时候他妈的怎么就没有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老天保佑,让他好好的……马斯对着所有可能听到的神明默默地祈祷着。罗伊要是再受到什么伤害可是绝对挺不过去的。他就好像在生死线上走钢丝,如果不小心摔倒或不知何故伤口裂开,那就神仙难救,一切都完了。

      该死的,爱德和阿尔不在哈勃克的房门外,为什么他当时没反应过来有事情发生呢……他应该猜得到的,当马斯的注意力被吸引住时,他们下了楼帮罗伊解开了手铐。回想起来简直一目了然。

      马斯绝对要宰了爱德。

      他怎么能这样做?明知道有危险,他怎么能让罗伊离开病床?不久前他们以为罗伊会死时还吓得魂飞魄散抱头痛哭……

      天啊,就让他活着好吗……

      马斯跑到走廊尽头然后转弯。他看见过道尽头的电梯,于是猛冲向它。爱德多半会带罗伊上去见哈勃克,不是吗?他们说不定已经在那了,进了三楼精神病科那个侧翼。如果罗伊没有血流满地,最后的一点点生命力还没从伤口里喷涌出来的话……但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马斯全速冲向那电梯,正好跟一个坐着轮椅双手抱头的病人擦肩而过。马斯几乎没看到他,心里装满了焦虑,甚至都没有留意那个人在跟什么病魔搏斗。他到了电梯前,反复地按那个上行的键——按得手指都痛了,他尚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即便把情绪发泄到按钮上电梯也不会快一丁点,但感情上其实整个人都慌得根本不在乎这个了。该死的,这玩意太慢了!他应该爬楼梯。没错,没错,楼梯会快些。

      他转过身无助地回望来时的路。操,他甚至不知道楼梯在哪……!他一开始是从楼梯下来的,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在哪个方向。惊恐中他的方向感翻了个底朝天。他得从原路返回然后……

      马斯飞奔过的时候那个轮椅病人抬起了头,略微放下了手,茫然地凝视着他。那人的手腕上扣着一枚手铐,还吊着一小截链子,这让马斯可耻地想到了栓狗的皮带。

      马斯身后的电梯忽然发出“叮”的一声巨响!它终于来了,在那瞬间马斯终于意识到自己看着的人是谁,一时间腿软的几乎要倒下。

      “你个龟儿子……”马斯呻吟道,他冲向罗伊,浑身颤抖着,又激动又高兴得想笑。“你这傻瓜,傻到家了……”

      罗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马斯走近他。马斯注意到他的眼神完全是死的,这让他心头又添不安——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就像一具尸体般绝望。

      “罗伊,伙计,你还好吗……?”马斯试探地问,气喘吁吁地差点说不出话来。

      罗伊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问题,又一次用手盖住自己了无生气的脸。不,他不好。这很明显。

      “你伤到自己了吗?流血了吗?”马斯又问道,尽力想保持冷静。他没看到任何血迹,但罗伊被手遮住的脸很苍白,而且他抖得很厉害。没看到血不代表他没受伤……

      但罗伊还是摇摇头。马斯小心地站近一点,一只手搭在他臂上,徒劳地试图安慰对方——其实并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但罗伊唯一的反应是抖得更厉害了。

      “阿尔方斯……”他哀声道,他的声音被双手捂住,那么的轻,马斯几乎都听不到这个名字。

      马斯困惑地皱起眉头。在所有人里,为什么他要叫阿尔方斯?他可能有点神志不清,但还是很奇怪……不过,说到这里,阿尔在哪里?或者更重要的,爱德呢?难道这俩小子把他放出来然后就走了,甚至都不跟着他确保能安全地去到哈勃克那里吗……?

      想到这个,马斯压抑下去的怒火又冒了出来。爱德怎么敢这样……这远远超过一般的不负责任,已经构成过失罪了。老天,等一会逮住他……

      “他恨——恨我……”

      “什么?”马斯问,被这黑暗的想法吓了一跳,“阿尔并不恨你,为什么你会……?”

      但很快马斯的声音一弱,他想起刚才在楼上时阿尔说的最后一件事,就在他进去看哈勃克之前,一时间他的血都凉了。

      “……为什么一个国家炼金术师会被命令去杀掉两个手无寸铁的医生呢?”

      那句话在马斯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充满了怀疑和被背叛的愤怒。之后阿尔说他并不真的相信金布利说的鬼话,但是……

      “……阿尔方斯跟你说了什么吗……”马斯尽可能谨慎地问道,他的大脑实在很难想象阿尔方斯会残忍到提起它,特别是罗伊还在这种状况下。“关于洛克贝尔……?”

      罗伊可怜地又点点头,把手放下了一点,双臂抱住自己,好像想止住颤抖似的。马斯叹了口气,揉揉罗伊的手臂,发现他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冷,同时他也明白他一半的冷都来自那件事,而且他呼吸地很艰难。如果从他房间那一路走到这里,没有任何帮助的话,肯定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得躺回床上去。

      “罗伊,听着……没人真的认为你是自愿是干那活的,”马斯告诉他,想在推他回房之前稍微安抚一下。“阿尔方斯只是太伤心了而且他——”

      “我是自愿去做的,”他低声道,稍微有点破音。

      马斯僵住了。哦。他张开嘴想说话,但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又闭上。

      “我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他继续道,已经快要窒息了,“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真的很抱歉,马斯……拜托……”

      马斯别过脸,不去看他最好的朋友眼中的痛苦和愧疚,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么说金布利没有说谎……等等那就意味着……?

      “那……你……”过了一会马斯开口,却不得不飞快地闭了闭眼睛,压住自己心中的痛苦才能继续说话,“金布利强迫你……交易……才帮你处理尸体……?”

      罗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脸上的悲伤已经变成了恐惧。

      “哦天啊……”他的声音嘶哑地战栗着,又转过头把脸埋进手里,看起来就快要吐了。“哦天啊……”

      马斯的喉咙一干。这么说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他原以为不可能的,只是金布利下流的污蔑,为了让大佐的部下反对他而做的最后一击……但不是,罗伊自己已经在他面前承认了那可怕的事实,深深的羞耻感让他的双肩不住地颤抖,也让马斯的心沉得难以忍受。

      有好一会马斯都呆若木鸡——他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朋友,安静地看着他,等着对方改口说刚才的话都是开玩笑——但然后他把搭在罗伊身上的手抽回来,揉了揉自己忽然刺痛的眼睛,知道那不是玩笑话,而且也一点都不好笑。然而,罗伊一定是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嫌弃的意思了,他又一次抓住他,紧紧地握住,模糊的双眼中满是绝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粗声道,听起来就快哭了,他把脸贴近马斯的手,“求你了,马斯,不要恨我……求你了,不要连你也……求你了……”

      “噢罗伊……我不会恨你。真的,”他慢慢地保证道,“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我没想到……”

      “他毁了一切,”罗伊继续说,仿佛没听到马斯的话,字句语无伦次。“他毁了我,还有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你们不——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了,而我只是……我……”

      他颤抖着说不出话,悔恨和疲惫夺走了他的语言,让他喘着气一时陷入了悲痛欲绝的沉默之中。

      “没有你们我做——做不到!你们所有人!”他终于抽泣道,既害怕又迷惘,眉头仍然压着马斯的手,像是某种古老的祷告仪式。“爱德和阿尔会离开我……哈勃克快死了……你们都会离开我,不是这——这样就是那样……都是我活该……我真的对不起,马斯……”

      马斯同情地咬了咬牙,他叹了口气,考虑着该怎么表达。

      “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你想多了,知道吗?我想你大概是有点神志不清……我们晚点再谈这个……但是我,就说我,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抛弃你。”

      “但——但是……”

      “战争的确会改变人,罗伊。我们都知道。你当年太年轻,又傻又害怕……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所有人更在乎的是现在的你,明白吗?只要现在的你能言出必行,做该做的事,你的过去都不重要。我会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大佐。你知道的……”

      修斯本以为,这些真诚的话能安抚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可让他惊讶的是,罗伊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他在轮椅上略微坐直了些,抱住马斯的腰把他猛地拉过来,一头埋了进去。他双臂环抱着他,哭得那么狠,甚至都扯到了伤口,只不过情绪已经混乱得根本注意不到。

      “我真的很抱歉……”马斯能听出的只有这句,因为那人趴在他的肚子上泣不成声。“真的……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如果说马斯之前还算犹豫的话,现在就是完完全全不知所措了。罗伊从来不哭的。虽然马斯有一次见过他差点哭出来,那是他刚从东部叛乱回家后的几天……当时罗伊陷入了某种悲伤而疯狂的抑郁之中,为自己在伊修巴尔所做的事痛苦万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弥补他犯下的罪。马斯当然不想任他这样下去,于是想尽办法,希望温暖的陪伴和烘焙苹果派能安慰他,然而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罗伊并没说太多,不管是他做过的事,还是他遭遇的事……但他偶尔提到的已经足以告诉马斯,那些经历比任何身体上的伤口都要刻骨。

      而现在,马斯联系刚刚才知道的那些事,再回想起那一天……天啊,在那片孤独的沙漠里,难怪罗伊会想自杀。罗伊恨自己,因为他不得不杀掉数不清的伊修巴尔人,更不用说那些好医生了……马斯一直知道这事,但是至今才明白那种自我厌恶有多深。而且,罗伊依然恨着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藏着心事,从来不提那场战争中最可怕最屈辱的部分,而那些东西已经把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罗伊的确做过很糟糕的事,没错,但他之后的每一天都在试图弥补。是的,他主动去杀害无辜者这件事很令人厌恶,然而这样的暴行至今仍然折磨着他的良心,正因为他骨子里本是个好人……至于他为了处理尸体而与金布利交易……

      马斯肚子上的肌肉恶心地绷紧了,罗伊依然在抱着他哭。

      不。那不是罗伊的错,而且无论怎样他也不会因此而看低他……以马斯看来,罗伊是遭到了性侵犯,被一个疯子强上了。他才是受害者,而且很明显他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他在所有人面前隐藏了自己的创伤,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他觉得这件事既恶心又不可原谅,因此担心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抛弃……没错的确是很恶心也不可原谅,但金布利才该是矛头所向,不是罗伊自己……

      罗伊现在一定又失望又害怕,以为马斯会因为这种事离开他。明明已经一身是伤又累又痛了……他心里的伤口是这里的任何医生都无法治愈的。

      他们得谈谈。既然罗伊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他们需要对此好好地谈一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马斯现在不想说,而罗伊也显然无法进行理性的对话……现在,他只需要安慰并且好好活着,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于是马斯只是把一只手搭在朋友的脑后,让他哭一会,手指捋着他的头发,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这些眼泪来得太晚了,尽管只是因为药物作用和极度的疲惫。过了一会,罗伊开始稍微平静下来……不过他仍然抱着马斯的腰,好像永远不想撒手似的。

      “呃,罗伊……”马斯低声说,尽可能温柔地推开他一点。“没事的……振作起来,这样可不是一个受尊敬的大人的表现哦?”

      罗伊抽了抽鼻子,静了片刻,但似乎还没准备好放开对方。他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把脸埋得更深了,就像孩子想要拥抱父母一样。然而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你才是受人尊敬的大人……”他阴郁地含糊道,眼泪还在流,“……但你哭得比我多——多了……”

      马斯笑了笑,把罗伊的手从自己腰上移开。这一次罗伊任由自己被推开了。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抖得更厉害了,而且呼吸急促得好像喘不上气来似的。

      马斯从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他,让罗伊接过,也给他一点时间擦干眼睛平复情绪。

      “哈勃克怎——怎样了?”罗伊一边用手帕压着眼睛一边问,显然想换个话题。

      “……情况很糟。我刚给他妈妈打了电话,”马斯轻声告诉他,“就快……到最后一刻了。”

      罗伊好像瑟缩了一下,头抵着手上的白色布料。

      他们输了。对抗金布利的这场战斗就快结束了,而好人最终要死。金布利也不算是赢,马斯想,因为他想杀的人还活着——而只要马斯还在的话那人会继续活下去——但哈勃克即将来临的死亡对他们来说就是失败,可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是躺回床上去吧,伙计……”马斯轻轻地说,走到他身后抓住轮椅把手,好把他推回自己的房间。“你看起来很累。”

      “求你了……”轮椅才一动,罗伊忽然说。“让我见约翰最后一面。求你了。”

      “罗伊……”

      “我是认真的!说不定我能做些什么……我可以……至少可以跟金布利说。爱德不让我……但是……”他的声音犹豫着停了一会,仿佛一不注意就会又一次哭出来。“他是我的朋友……我必须尽力一试,马斯。我必须去。”

      马斯一开始并没说话,但然后他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停下了,站在了走廊中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行。你受不住的。你真的需要休息,那样才能恢复。你昨天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但我没有死。我还活着,而且这是我的义务——”

      “我说不行,”马斯含糊地说,又开始把他往前推,这次稍微快一点了。他不会被说服的,不会置他于危险之中。他得回床上躺着。就这么决定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再锁起来也可以。也许他可以换一张能绑人的床,像哈勃克的那样……

      然而,罗伊另有打算。他以惊人的速度探出手,紧紧抓住椅轮,逼它刹住车。那轮椅停地那么突然,差点把人往前甩出去,但他还是牢牢地把自己固定在上面,依然紧扣着轮子,剧烈地喘着气。

      “罗伊!”

      “我想——想要帮忙,”他说,声音越来越有力。“我能做到。”

      “不,你不能!你认为自己可以,实际上做不到!”马斯已经是在大吼了,怒气又一次占领了他。“你需要休息,所以放弃吧!”他试着往前推轮椅,但罗伊不让动,用仅剩的力气死死地钉在原地。仅仅是这样都已经气喘吁吁了,而当马斯第二次用力往前推时,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尖锐的痛呼,腹部肌肉一拉紧,他再也无法忍住不出声了。

      马斯立刻放开了轮椅,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拉锯下去,罗伊会伤得很重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咬咬牙,看着他的朋友抬起头来。

      “我会——会想办法到那去的,马斯……”过了一会他粗声道。“我不——不能……再失去这个了……就算要死,我也要去找他……所以拜托了……如果你不——想让……我受伤的话,就帮我。”

      马斯吞了吞口水,向轮椅靠近了一点,垂下了头。他知道罗伊是对的……哪怕只有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救哈勃克,他都不会放弃去见他……而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那就在对方死前陪他一会。罗伊会尽全力一步一步到那去——既然不能用药让他失去意识——那么在这过程中,其实并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保证他不会意外伤到自己。即便是伤疲交加,罗伊·马斯坦还是聪明而顽强的……他不会因此而放弃,不管那有多痛。

      “……你这个讨厌鬼……”马斯抱怨道,然后把轮椅转了个弯。罗伊放开手,让马斯把他推向电梯。他是对的……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那马斯最好还是帮他,这是唯一让罗伊不受伤害的办法。没错,马斯不得不暗暗承认,非要二选一的话,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谢谢你……”罗伊低语,再一次擦了擦眼睛。

      “嗯,嗯……”马斯随口埋怨道,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揉乱他那几天没洗纠结得无可救药的头发。

      TBC

      抽风:罗伊真是任性的家伙呢……看到修佐的互动我有时想起这样一句话,“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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