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花雨庭(上) ...
-
花家每隔两代都会有公主下嫁的习惯,这是文德帝订下的规矩——
文德帝答应过花玥璟,要保证花家的富贵平安,公主下嫁是最简单稳妥的法子。
但这一规矩,仅限于神京城花家。
为保证白衣城花氏血统的优良,白衣城历代城主的妻子,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既要美貌,还要聪颖,不然不足以生下足够优秀的孩子,来继承无忧秘术。
文德帝为花玥璟挑选文安公主,是因为文安公主美貌聪颖。
然而,即便妻子美貌聪颖,不论初代还是二代,都与妻子相敬如宾,尊敬,却无爱慕。
白衣城的血脉一向单薄。
三代是个异数,他与分配给他的妻子一见倾心,恩爱异常,生下继承人花雨庭后,又生下女儿花白凤。
白衣城还从未这么人丁兴旺过,就在皇帝头疼该怎么处置花白凤时,三代和妻子已经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带着花白凤躲过萧氏的监督,以及白衣城的重重机关,逃离出去。
于是,年仅七岁的花雨庭,一觉醒来,偌大的白衣城,华美的无忧宫,就只剩下他自己——爹爹不见了,娘亲不见了,连软糯可爱的妹妹也不见了。
皇帝大怒,派人处置失职的萧氏,撒网搜捕三代,却一无所获,好在,还有一个花雨庭。
从这时起,皇帝加强了对花雨庭的监管,不仅加固机关,还增加了暗卫日夜看守。
三代离开后,花雨庭没有师父教授无忧秘术,便只能自学成才。
因而,花雨庭是除了花玥璟外,最聪明的一代城主。
但在这被重重看守的白衣城,聪明也不能改变命运,到了适婚年龄,花雨庭迟迟不肯与送来的女人圆房,皇帝等了三年,一直等不到继承人诞生,耐心尽失,便开始下药。
等到女人终于生下花无谢,皇帝怕花雨庭像三代一样和女人产生感情,不再安分,便下令杀了女人。
这一切发生时,始终陪在花雨庭身边的,只有萧平。
花无谢五岁之前,是生活在无忧宫的。
在他的记忆里,无忧宫很大,但每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除了照顾他的两个婢女,其余全是护卫。
花雨庭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很不开心的样子。
花无谢就暗暗发誓,为了让花雨庭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但不论他怎么努力,花雨庭都很少笑。
花雨庭总是很温柔,又很心疼地看着他。每回把他哄睡后,花雨庭总是对他说:“对不起。”
花无谢不明白花雨庭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次,他硬撑着没有睡过去,才听花雨庭把话说完:“对不起,无谢,我不该生下你。”
花无谢心道,哦,原来爹爹根本不想他出生吗?可是他好喜欢爹爹,好想让爹爹开心一点。
没过多久,当今圣上宣德帝来到无忧宫。花雨庭在哄睡花无谢后,抱着花无谢前去接驾。
宣德帝不悦地看着花雨庭:“四代,按照规矩,除非战时,我们是不该见面的。”
花雨庭看着怀里的花无谢,简单道:“他需要离开这里,他需要一个家。”
宣德帝不同意:“白衣城主是不能离开白衣城的。”
花无谢并没有真的睡着,他感觉到花雨庭修长的手指扣在他后颈,只要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就会被折断,但他一动不动,心道,如果爹爹不想要他,想让他死,那他就去死,只要爹爹开心就好。
花雨庭用手指扣着花无谢的命门,冷漠地看着宣德帝,“那我就杀了他。”
后来,宣德帝就派人把花雨庭和花无谢接出白衣城,送到神京城的花家。
在去神京城的马车上,花无谢窝在花雨庭怀里,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小嘴叭叭叭的,兴奋地问个不停。花雨庭虽然也是第一次出门,但对于花无谢的提问,都能一一答复。
花无谢开心极了,因为他第一次听到花雨庭说这么多话,第一次从花雨庭眼中看到一丝轻松。
萧平就隐藏了气息,坐在马车一角,偶尔抬头看看花雨庭。
到了神京城,花雨庭对花无谢的嘱咐只有一句:“从今往后,你有了自己的父亲、母亲、祖母,还有兄弟姐妹,有了自己的家,我只是你的师父,知道吗?”
“知道!”花无谢乖巧地答应。
花雨庭便温柔地摸了摸花无谢的脑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花无谢看到花雨庭笑了,便抱住花雨庭的脖子,也笑起来。
一到花家,花无谢便面含笑容,主动磕头拜认父母和老祖宗,他生的粉雕玉琢,嘴巴又甜,让原本有些手足无措的花正坤夫妇顿时心生欢喜,很快,一家人便热络起来。
花无谢偷偷回头看花雨庭,见花雨庭面含微笑,便也安下心。
初到花家,周围突然多了好多陌生的家人,花无谢毕竟年幼,再聪慧,也是不安的,好在花雨庭就在别院,虽然被人用锁链锁着,重重看守着,不能出来,但花无谢以学习功课为由,可以去看花雨庭,甚至可以赖在那里一整天。
花雨庭看到花无谢过来,也是有几分高兴的,询问他与父母兄弟相处的好不好。
花无谢自然全都答:“好!”
花雨庭便不再问,花无谢想要赖在这里,只要不太过分,他也不撵走。
有日午后,花无谢歪在榻上午睡,花雨庭坐在一旁下棋,手执黑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萧平垂手站在角落。
花雨庭挥挥手,让房里的暗卫出去,忽然问:“你就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命运吗?”
萧平本来垂着眼睛,这时抬起眼,看了看花雨庭——
花雨庭是那样美好,洁白,又那样脆弱。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低声道:“没有怨恨。”
——如果不是这命运,他根本不可能遇见花雨庭这样美好的人。
听到萧平的回答,花雨庭有些惊讶,他原以为萧平和他一样,都应该怨恨这孤独无聊的生命才对,没想到萧平的回答,居然是“没有怨恨”。
花雨庭指了指棋盘,戏谑道:“既然没有怨恨,那陪我下一局吧。”
一听又要下棋,萧平眉头皱了皱,拒绝道:“卑职恐怕……力有不逮。”
——过于费脑子的事,不适合他,他只适合做个粗人。
花雨庭见萧平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不由轻笑出来:“再试一次。”
萧平暗叹口气,只得在棋盘对面坐下。
屋内十分安静,只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
萧平不敢抬头去看花雨庭,只瞧着花雨庭握着黑子的白皙手指,一下又一下,优雅地落在棋盘。
心猿啊意马。
萧平猛地站起身想要逃离,花雨庭已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你去哪儿?”
萧平不敢回头,也不敢回答。
花雨庭重新低头看着萧平那一团糟的棋面,蹙眉道:“我们五岁相遇,相伴二十七年,如今都已不再年轻。我也生下子嗣,给无谢找了个家。接下来的日子,不论还有多久,我想为自己而活——”
花雨庭拿起萧平的白子,往棋局上一落,白子瞬间死而复生,他最后问:“喜欢我,就让你这么害怕吗?”
萧平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
就见花雨庭已再次抬起头,用一双清亮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就听花雨庭道:“如果是你的话,我也愿意放下怨恨。”
这一眼,这一句,把一切都搅乱了,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与克制瞬间崩塌——
棋盘被猛然推落。
棋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黑黑白白在地上跳跃,砸碎这一片宁静的午后。
花无谢被惊醒,他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坐起身,看到萧平抱着花雨庭,先是一懵。下一刻,他就爬起身,冲上前把萧平连踢带踹地推开,他占有欲极强地抱住花雨庭,怒视萧平:“谁也不许碰我师父,不许欺负我师父!”
萧平颤动的眼神才慢慢清醒。
花雨庭惊愕地看着花无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花无谢这样生气,不由抬手摸了摸花无谢气炸了的小脑袋,安抚道:“他没有欺负我。”
花无谢仍旧生气,握着奶呼呼的小拳头,强调道:“师父,只有我可以亲你!”
花雨庭一时没有答话,慢慢红透了脸。然后,他用手掂了掂花无谢的重量,岔开话题:“无谢,你最近是不是又偷吃点心了,怎么沉了这么多?”
花无谢心虚地把脸埋在花雨庭的肩膀:“我没有吃……确实吃了一点点。”
花雨庭打趣道:“轻功练好了吗?再胖下去,我怕你飞不起来。”
萧平为了掩饰情绪,本来蹲在地上捡棋子的,这时道:“小少主正在长身体,偶尔多吃点也没关系。”
花无谢找到帮手,一时忘了刚才的仇恨,立即附和:“对,我正在长身体,可以多吃一点!”
花雨庭轻叹口气,无奈地捏了捏花无谢圆滚滚的脸蛋。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出声的傅红雪,忽然发出一声喟叹:“啊,这……”
花无谢一下就明白了傅红雪的意思,他努力辩解道:“我那时才五岁半,我怎么知道我坏了师父的好事,这怪我吗?”
傅红雪连忙摇摇头,“不怪你。后来呢?”
花无谢神色一黯,低头道:“没有后来。”
后来萧平就服了莲蛊。
直到花雨庭死,萧平都没有一丝情绪,没有一丝伤心。
傅红雪见花无谢闷闷不乐,知道结局并不好,就没有再问这件事。他想到门外那些神策军,又想起花无谢说初代也统领过神策军,就问:“这些‘神策军’也属于白衣城吗?”
花无谢道:“这些所谓的‘神策军’,和初代在战场上收编的那些完全不同,这些人,只不过是皇帝培养的战争傀儡——他们从小就服用了‘莲蛊’。”
傅红雪疑问:“是毒药吗?”
——当初为了报仇,花白凤是教过他不少用毒、解毒技巧的,却从没听说过“莲蛊”。
花无谢道:“不算毒药。服用‘莲蛊’的人,会在左手的手腕内侧出现一枚很小的青莲状印记,所以称为‘莲蛊’。这是天和朝皇室的秘制药物,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但是,会让服用的人失去一切情感。”
傅红雪不解:“失去一切情感?”
花无谢道:“他们认为情感会影响理智,让人做出错误的判断,所以创造了这种药物,让人失去情感,只做应该去做的事。”
傅红雪心头一动:“萧平服用了莲蛊?”
花无谢眉头紧蹙,点点头。
傅红雪急忙问:“没有解药吗?”
花无谢黯然道:“没有解药。”
花雨庭是四位城主中最精通药理的人,他得知萧平中了莲蛊后,便想研制出解药,可惜失败,最后只做出了忘忧丹。
花无谢亲眼看见花雨庭偷偷服用忘忧丹,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花雨庭自|杀后,花无谢也开始服用忘忧丹——
傅红雪见花无谢脸色苍白,似乎是陷入不好的回忆里,轻轻叫了声:“花花?”
花无谢回过神,抱住傅红雪,贪恋地依偎着。好一会儿,他才后怕道:“宝贝,我以后再也不会乱吃丹药了。”
傅红雪终于得到花无谢这一句许诺,松了口大气,他嘱咐道:“要说到做到。要是做不到——”
花无谢好奇地问:“要是做不到呢?”
傅红雪的脸红透了,小声道:“你与其吃丹药,不如吃我。”
花无谢:“……”
推开傅红雪,满脸窘迫,“胡说什么呀!”
“没有胡说。”傅红雪忽然道,“来一口。”
说完,便噘起嘴巴,期待地看向花无谢。
花无谢虽然一脸不情愿,但仍旧噘起嘴巴。
两只小鸭子嘴巴,在空中慢慢一碰。
一股甜蜜在心头化开。
傅红雪顺势把花无谢抱在怀里,用手轻拍着背,哄孩子似的道:“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花花宝贝不要不开心了。”
花无谢“噗哧”笑出来,仿佛天光乍亮,眉宇间忽然一片明媚。
——傅红雪自己都是个孩子,居然像哄小孩一样哄他。
——他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