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淋雨 ...
-
郗悦在雨里走了一整天。
从头淋到脚，厚厚的冬衣贴着她的皮肤，变得又冷又湿又重，长长的头发被浸湿，贴在耳际，路过宽宽的校道，走在伞花之间，她恍若一抹孤魂。一路跌跌撞撞，倔强的意识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挡开那些善意的伞，在奇怪的目光中，她只走着。
绕着操场，一圈圈走着，不知疲倦，记得才多久以前，她在这里一圈圈跑着，汗流浃背。
彼时抱紧她的少年，已经不在。而她，偏执了一颗心，如愿孤绝。
她开始冷静下来，把以前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在脑海中罗列。
记起在花店里，她依偎着温雅的妈妈，稚嫩的声音重述着美丽的花语；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她骑在爸爸的头上，说要赛马，揪疼了一头短发的爸爸，咯咯笑得欢畅；在她小小的床边，她双手双脚都攀附在哥哥身上，小小的嘴角流着口水，有了一个香甜的梦境——那时，她还小。
后来，她长大了，开始绕着爷爷的轮椅跑，开始对大她两岁的哥哥张牙舞爪地叫嚣，她会使些小小的计谋，为了花花绿绿的糖果，腻腻的巧克力；她会暗地里破坏哥哥的提琴，气得他几天不理她，而她瘪瘪嘴角假意地流几滴泪，他便妥协；她会站在花店门口，对着过往的行人大声吆喝买花，招来喜爱的好笑的目光，可爱的虚荣心膨胀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小猫。
再后来，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越长越慢，而时光不停，有如指尖沙。
她记起——那天，她回到家，流泪的妈妈，皱眉的爸爸还有忧伤的哥哥，她被告知那样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她失神落魄地奔走，却又被找到，那么温暖，那么坚定。她躲在避风港里看世间，美好的一塌糊涂，可终究碎裂。
他们依然要带走她。
他们打击爸爸的公司，他们让他负债，让他屈服，而他……那么温暖，那么坚定的男人，在公司倒闭的那一天，跟着那颗猝然停止跳动的心走了。美丽的女人，温柔的妈妈，被噩耗侵袭的大脑不再清醒，她疯了……整整两天两夜，她毫无声息的尸体在城市的角落被找到，面目全非。
毁了一切，他们最终带不走她。
哥哥……还有哥哥，撑起她一角天空的哥哥，支离在她一个细小的提议里——他们去郊游。那天的阳光呵，多灿烂呀，像他温暖的笑脸，可声音却那么尖锐，那么撕裂……一声鸣笛，就是满目血红。
女孩站在跑道上，细细地回想她来时的路，一路荆棘一路伤痕，一路明媚一路艳阳。
还能再失去什么？
一颗心，可以生可以死，亦可以死而复生。
她……唯有心了吧。
你若要走，我不会留。她蹲下，在空无一人的暗红跑道上哭得撕心裂肺。
凄迷的雨，似是天的泪，倾泻得彻底，带着股绝然的狠意砸在车窗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极快的速度，劲风般飞驰的车子在漆黑的公路上发狠地撕咬着水泥，带起一串串如血般肆意飞溅的水花。
开车的男人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焦躁，开了舒缓的轻音乐，漆黑如墨的瞳仁盯视着车窗外的模糊世界，冷肆的气息充满狭小的空间，不断回荡着电话里最后那个句子——
“总裁，两个小时了，郗悦小姐还没出校门，要不要去找？”
第一次骂Ray笨蛋，男人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老爷子找他算账。
“算账？”
打伞的女生惊叫一声，顿时吸引周围一片的目光。
“对啊，你不知道啊？据说啊，闹开了，郗悦跟那个校花摊牌了，唉，就知道啊，王子肯定配公主的，哪有什么王子跟灰姑娘的传说嘛……”
“是吗？怎么可能？郗悦可是新闻系的第一名诶，居然放下架子去……”
“这世界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唉……”
Ray就从来没想到，他会在那样一个情景下看见那个女孩。
淡黄色的身影，蜷缩成一个点，蹲在暗红色的跑道上，像一只蜷缩的刺猬。
刺猬，和温柔娇弱的贵族猫是不同的，天壤之别。
坐在病床边的叶司澈这样想。
床上的女孩刚刚平稳了情绪，才停止哭泣浅浅睡去，白皙娇嫩的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嘴角向上嘟着，无限的委屈。
哪里像她？剑拔弩张地怒目而视，草木皆兵地防备，冷然，漠然，凄然，她始终学不会服软，从心底里真正地服一次软，打落了牙齿只会和血吞，随后一分不少地打回去。他从不曾料到她的骨子里竟会有那样的偏执与顽固，他用了两年多的时间，都撼动不了丝毫。
“真的一动不动啊？”
“对啊，你不知道，就像一座雕塑一样，我看啊，她明天铁定高烧，而且说不定是持续高烧……”
“不是吧，听起来好惨啊……她为什么那么做啊？那么大的雨，整整淋了一天……我的天，想想都觉得恐怖，她变态啊？”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啊，没办法，失去了那么个澈王子，她就算是新闻系的第一名又怎样？照样是个被抛弃的，唉，何必呢，大家撕破脸……”
“啧啧啧……不过据说，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呢，她也挺惨的，可是……人家校花小姐……”
八卦的议论声已经渐渐远了，呆坐着的叶司澈却木讷地失去了表情。
那么大的雨，整整淋了一天……
“叶司澈，叶司澈！你快点来，我这里在下雨，哇塞……超大的雨，叶司澈……人家会淋湿的嘛，快点哈，快点过来噻……我等你的哦……”
“叶司澈，你怎么还不到？你不知道人家最怕下雨了吗？发高烧很难受的，叶司澈，你快点啊……”
“我靠！死人，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残了？我叫你快点来你是听不见还是怎样？这边在下雨！娘的，都跟你说了几百遍了快点来，都十多分钟了！你磨磨唧唧地是在找死啊？”
“我告诉你！天煞的叶死澈！你要是不在一分钟内出现，我卸了你！”
“呜呜呜，叶司澈……都一个小时了，你到底在哪里？”
“我讨厌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下雨了，她会淋湿，会发烧生病，她会难受，她会害怕……下了这么大的雨，她怕打雷，害怕闪电……她怕的东西好多好多，他说她像一只刺猬，可她的刺……刺的更痛的，却是她自己……
内心惶恐的少年在雨里没命地奔跑着，不想放过每一个淡黄色的身影，他记得，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黄色的棉衣，淡淡的黄，像是初见的那一天，潋滟的阳。
总是迟一步。
有缘无分的人，总会在最要紧的关头迟一步，而独独是这一步，让原本相遇的爱恋生生相错。
叶司澈站在雨中，任雨水淋湿他向上支楞的短发，雨水顺着脸颊顺着衣上的纹路哗哗地淌，缺了口的心再也补不回那块生命的流失。他看着那个淡黄色的身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放进黑色的保时捷里，看着那抹淡黄疾驰地飞奔出他的视线，蜷缩成一个点，黑色的点。
有那么一种感觉，他以为他失去了生命中那绺不期而至的阳光，淡黄色，潋滟的。
他一直期待她回来，却始终忘记他所在的那个点，那段人生。
永远是单行线。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