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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皇陵(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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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出殡,寻常百姓跪了一路,从皇城外的青石道一路跪向城门。先帝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在京城以西十里处的伏龙山。太子本是要承继大统之人,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修坟,当今圣上给他指了一处,就埋在伏龙山的阴面。
烈帝钦点四皇子韶容为太子送葬,大将军随行,谋逆的太子韶泱,这样的结局已算得上是善终。
当伏龙山的层峦叠翠尽收眼底,朝服加身的韶容,迎着烈烈狂风,玉带高束的发纹丝不乱,他望着远方,不是皇城的方向,而是先帝陵寝。
“是时辰回去了,表哥。”魏云音轻不可闻地出声。
韶容眼底波涌,转过脸来看着她。重伤尚未痊愈,魏云音的脸孔分外苍白,嘴唇也在寒风中干裂。他犹自记得她刚入得京来,英气勃发,眼底的亮光从不寂灭,但那时只是烛火微光。而今透过她的双目,已难以直达眼底。
望着递过来的手,魏云音仍旧执着缰绳,又一次道,“是时候回宫复命了。”
韶容笑了笑,轻飘飘的像是天边浮云般恍惚。
手却并未收回。
“我睡得不安稳的时候,时常会反复做一个梦。还是在钰兰台,你同我玩闹,上蹿下跳的比小太监们活泼得多,好像什么都不怕,却怕豆叶上的毛毛虫。只有看到毛虫,你才会躲到我身后。我忍着恶心,虽然也害怕,但会强忍着把吓到你的虫子踩死。这时候你就会拍着手,大叫大笑夸我厉害。梦境就会忽然转换,好像被吸入漩涡。我周围都是明晃晃的水,好像太阳沉入水底,而陆地翻转为天。倒错之中,我不断下沉,永无尽头的下沉。”韶容顿了顿,悦耳的声音渐渐低沉,手心已经凉了,甚至胳膊有点酸。
他仍旧未放下手。
撇开目的人也没有回转头来。
“这种下沉,让人心慌。我也会怕。哪怕没有人来拉我一把,带我重新回到地面上,起码让我能看到一个人,或是一个目光。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捏在缰绳上的手松了松,铠甲冰冷而沉重,山岚茫茫中,魏云音猛地想起,脚底下也是姨娘的埋骨之处。
她与韶容,是真正有亲缘之人。
见她回转脸来,韶容弯起眉眼,笑了。
纵使她并没有拉住他的手,只低语了两个字,“我在。”
她一丝嬉皮笑脸都没有,一本正经地说得很轻,却像是巨石沉入湖底,定住了韶容的心神。马头被牵扯着偏转,靠近魏云音的马,韶容径直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不待她诧异,猛一使力,魏云音猝不及防的被拉到他的马背上,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大的力气。
他口中清叱,马儿如箭一般飞奔而下,疾速的风割着耳朵,除了风声,天地间仅余韶容的呼吸和心跳。
她能察觉到,韶容的身体十分放松,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腹,而他好似是终于找到歇脚的地方一般,身躯松弛着依靠她。
冷风迅速带走二人之间的热度。
等到马蹄停驻。
眼前的福地洞天有人把守,但一见韶容拿出令牌,一队守陵人渐次跪下请安。
魏云音隐隐觉得沉重的石门后隐藏着什么,但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先帝的骸骨,华丽无比的金丝楠木或是水晶棺材,数以万计的陪葬品。一使劲挣脱韶容的手,她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韶容又一次拉住她的手,噙着温和的笑,“不想见见你娘?”
她娘……
一个愣怔之下,不防被韶容拉着就往皇陵内走。季王是死在洪水之中,她拼尽全力救起女儿和丈夫,却没能救起她自己。浮木折断那刻,她听见虚弱的父亲惊声惨叫,她放声大哭,紧紧拉着父亲的衣摆,差点踏入滚滚洪水中的男人,才猛回过神,把幼女抱在怀中浑身颤栗。
至今魏云音仍然记得,她英明神武的母亲,躺在地上不会动。那双力敌千钧的手,连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垂在地上,仍由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尸身在院中停了许多天,爹不肯让娘入土为安。最后快要有难闻的气味散发出来,父亲才似乎不忍,亲手挖了个大坑。
他没有几个银子,就把身上唯一一件金饰当卖。
几天几夜没有吃饭,他连锄头都举不起来,起初一个人挖,一言不发的父亲让魏云音觉得害怕,后来她也挖。
土坑挖成,两个人的指缝里都是血。
魏云音觉得很疼,却没有胆量让父亲呼呼。
她分明记得,娘入土为安的那天,还是下着雨的,墓地离家不远,爹不舍得让娘住得太远,说住远了走回来太辛苦。
眼下呈现的,是金碧辉煌高棚华盖的皇陵。四壁浮雕精致,二人都无心欣赏,韶容紧拉着她的手,整座陵寝十分静谧,唯一的响声是魏云音身上的铠甲摩擦发出。
石梯之下,并排安放的两具棺材里,同样躺着穿金戴玉的森森白骨。
青鸾于飞牡丹环伺的盛装之下,自是先帝。
而另一具尸骨,手中抱着柄宝剑,剑鞘同剑穗十分眼熟,是魏云音自小就抓在掌中把玩的物事,穗子打得精美,是她爹的手艺。爹爹要是睡着,娘在院中练完剑,总无意识摸着那道剑穗,遇上她滴溜溜转的眼珠好奇的看,娘就会把穗子塞在她的手中,逗着她,“好看吗,你爹很厉害吧?”
记忆里的小孩不住拉扯。
练完剑满身大汗的女人就嚷嚷着不行要去洗澡,嘴巴里哄她,“好吧再给你玩会儿,但只能玩一会儿。想要的话得等你长大,找个美人配宝剑……”
这时候她爹从屋里出来。
两个大人的眼神一交汇,再没人去管她手里还捏着剑穗,她娘索性把剑都扔给她,拉着爹爹就没影儿了。
白骨本是森冷可怕,魏云音却忍不住伸出手,触到透明的棺盖才回过神。皮肉早已归于尘土,细细看来肢体骨节也有扭曲之处。
“你娘是几年前迁入的。”
因为是后来迁入,白骨重新摆放,有细微的扭曲也是该当。
“爹爹不知道此事。”不是问句,若是她爹知道,定不会答允将娘迁回。
“嗯。”韶容应声,“父皇的命令,从宁水村迁回,虽没有正大光明恢复季王的封号,但总算她是以亲王之礼入葬,同母妃葬在一处,算弥补母妃弥留之际未能再见姨娘一面。”
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声,世上怎有这样如人意的命。还是男妃的烈帝想要帝位,正得先帝痴恋,拱手奉上河山。登位后想要废弃西陌女尊男卑的祖制,上天就给烈帝安排了个母家势力强大的皇后,让他有摆脱遁入后宫的先帝掌控的本钱。他想要季王获罪,季王身边正好埋着个随时可以发作的灭门之祸,只等他命人去查。等到季王非死不可,他派出的杀手还没出手,季王已经死于天灾,不费吹灰之力,烈帝就获得了他想要的结局。
而现在。
他想平定南楚剿灭桑蛮,季王的女儿又回来披甲上战场。
魏云音的手指捏得格格作响。
她处处被掣肘动弹不得,父亲被扣在烈帝手中为质,爱上一个人要束手束脚地藏在深处,不能正大光明在曾经的季王府贴满大红喜字,挂满艳彩红绫。
这世上怎会有人生得这样好命。
现在她才算是看明白了,嘴边忍不住讥嘲,“表哥带我来看这个,是想我带娘走?”
皇陵重地,重兵把守。即便魏云音要带走一具白骨,也是天命所不允。韶容神色未变,摇了摇头,摸着冰冷的棺盖,俯视这曾经声名显赫的大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成王败寇。一招棋错,就是满盘皆输。母妃一念之差,到末了也是后悔。而母妃本是从不后悔的人。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能安心。”
他话中有话,却并不打算把话说明白。
沉默地对着棺中白骨脸上那两个黑洞,魏云音觉得,白骨此刻神情温和。
她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哪怕此刻,即便是死了,化作白骨,也当是安然浅笑。
好像铠甲里被灌入铁铅,走上石梯的脚步格外沉重。她一步步走得很缓慢,回过头正要对韶容说什么。
皇陵外传来的嘈杂声响,打断了魏云音要说的话。
守陵军渐渐抵挡不住,这时候魏云音同韶容也已接近入口处,墓室内比外面还要亮,走进来的人似被强光刺激得闭了闭眼。
那人脸部的轮廓从白光里浮现出来。
是韶武。
紧追上来的守陵军统领还在他身后诚惶诚恐,“大殿下,皇上有令,持得皇上钦赐令牌才可进入,这……”
看见韶容,本往内冲的韶武站住正要往前的脚步,袖起手来,意味深长地望了魏云音一眼,又果利掉头看着自家四弟。
“四弟来得早,想必是有这令牌的,既带了大将军进来,也算上哥哥一份,免得不长眼的下人吵闹不休。”
统领见韶容摆手,垂下头退了出去。
韶武是个人,他的人都留在了皇陵之外。
慢慢踱着步子,韶武还想进到皇陵更深处,意料之中被拦住了。只是拦住他的人有点意料之外,顺着武袍的袖子看上去,不似在城外相迎那日的神色温和。
凤目中闪烁着的,是魏云音熟悉得很的野心。
“怎么?作为长子,我还不能祭拜一下先帝?”连嘴边那点客气的清浅笑纹也隐去,韶武锐意锋利的眼落在魏云音面上,侧头瞟了一眼韶容。
“还是四弟认为,我这个长子,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