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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最終兵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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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ver meant to be apart—
他靜靜佇立。清晨的柔光斜灑在他們身上,折射出薄軟的藍色銀曦,如來自天堂。心跳聲支離破碎地重疊在一起,溫暖的紅色液體像是尋得了出路般奔湧不息。到處都是那嫣然的粘稠與溫暖的芳香,粘滿浸軟他的黑髮,他的銀絲,他的雙頰,他的淚花,他所緊靠的地方,他的雙臂所環繞的那柔弱的肩膀。傷口像是綻放在骨骼的裂紋裏的淩霄花。他們身後有輕薄的雲。隨長長的風散去。陽光安撫遍體鱗傷的大地。沉默的岩石風化成飛揚的沙礫,在陽光裏閃爍若湖面的波光粼粼。
原來我所留守的,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此後,再也不要分離。
神田突然發現房間裏的外來物品多了起來,先是一隻棕色笨重的手提箱,還有嵌著南瓜頭的淺蔥色牙刷,一隻寫了Allen字樣的白色瓷杯子,然後連金色的機械小動物迪姆更比,也開始在他的房間裏飛來飛去。
第二天他捉住了正往他的房間走私行李的蓋梅。
李蓋梅冷靜地望著神田額頭上的青筋視死如歸地微笑。
幹嘛,亞連以後要和你住了哦~~
在六幻劈下來的時候,還是亞連突然從後面冒了出來。
蓋梅先生,我說神田不會答應的……
神田惡狠狠地瞪著蓋梅的時候瞟到了某個豆芽菜正在用無辜委屈的清澈目光望著他,似乎還透著淡淡的失落。用他的話來形容,還是第一次見到豆芽菜那麼變態的表情。總之,神田只好轉過身收起青筋,隨便怎麼搞,眼不見為淨。
那之後,神田房裏豆芽的東西開始瘋狂地增多,像雨後的豆芽菜一樣瘋長起來。直到有一天早晨睜開眼睛終於看到一棵棵豆芽菜——不,是一棵——擠滿他的視線。
早上好,神田。
他抓狂。於是豆芽菜立刻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瞳裏盛滿濕潤的光。他只好冷靜下來,或者說,是被如此反常的豆芽菜嚇呆了。
他非常想解開豆芽菜的謎——此刻他正跟在他的身後,一同向著食堂進發。
早上好,神田,亞連。
每個人小心翼翼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看見某人的表情異常兇惡。
早上好,優,亞連~~
拉比倒是一副想把他倆推倒壓扁的氣勢撲上來,還是被六幻制止。
早上好。亞連也一邊和大家道早安。他的笑容像濃稠的金色蜜糖般甜膩而柔軟,卻看不見底。
他們往常一樣進食。然後,神田出去練劍,亞連帶著香草霜淇淋布丁回到房間。亞連從視窗可以看見樹林裏的人影。他呆愣,陽光把乳白色的香草霜淇淋舔得很軟很軟。直到骨骼化作白色血,與芒果布丁組成了淺表海洋似的穩態,他就一口,一口,慢慢把它們吃乾淨。否則神田回來的時候又該抱怨房間裏儘是香草的甜味。抽刀也砍不掉。
神田。亞連想到神田的時候,臉輕輕地紅。然後有淚水開始在他的眼眶裏打轉。
神田感覺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心率才終於恢復正常。他溜達到科學班,那裏的工作狂們用帶著深深的眼袋的眼睛驚恐地盯著他,以為神田閣下又要來鬧事。然後他見到李蓋梅。
對於神田的到來,也許並非意料之外。
喂,豆芽菜到底怎麼了。
潛臺詞是,難不成你給他下過藥?
室長李蓋梅端起粉紅色兔子茶杯慢悠悠地嘬一口咖啡,眼神微涼,說,神田,照顧好那孩子,用你最後的生命,去陪伴他。
神田臉色一沉。
你把咒印的事情告訴豆芽菜了嗎?
哦?李蓋梅鏡片一反光喚起一副有害的笑臉。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
六幻出鞘。
神田走的時候李蓋梅提醒他說,記住,上次為你算過的時間。
右手握緊劍鞘,體內溫熱的紅色液體停止了原本安靜的輪回,胸口的咒印絞痛不休,仿佛有太古嚴酷的冰冷,從那裏出發,沿著最細密的脈絡滲透全身。無微不至。這就是他最後的生命。不知何時就會被六幻消耗殆盡的生命。他覺得疲憊,就“呿”了一聲。
用最後的生命。反正不討厭豆芽菜。或者說,很喜歡。
望著神田的背影李蓋梅的眼角忽然潮濕起來。利巴班長用關懷無比的語氣問,室長你該不會被砍傷了?李蓋梅把雙眼藏在逆光的鏡片背後,沉寂了很久。
呐,其實驅魔人,是人類中最沉重的種族。
那些被聖潔選中的孩子們,從一出世,就背負了太多。像整個人類一樣沉重。
神田開門的時候亞連睡著了。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像落雪一樣白花花地撒了一地。銀白色發糾結著雪花般的透明光隙。這傢伙怎麼搞的早上竟然可以睡著這像個十五歲青少年的樣子嗎。他看著竟有些心酸,於是上前。
他輕輕抱了他一下。那白色的發像仔貓的絨毛一樣柔軟。窗臺上霜淇淋杯裏還留著一些透明的冰渣。
他抱了豆芽菜。原來初遇時連亞連的手都懶得握一下的他,此刻抱了抱豆芽菜。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才突然明白,心裏珍視的到底是什麼。
你知不知道,那些將要終結的思念會像夏末夜空綻放的煙花,它們破碎時發出候鳥嘶鳴般尖銳而悲傷的聲響,然後有無數彩色的星屑絕美輕軟地下降。緩緩地。不舍地。一點一點走向死亡。在你的身上,落滿了灰燼。風吹散它們潛伏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白雪埋葬,花香漫長,白雲化作滄海,陽光輕輕仰望。倒映在你瞳仁最深的斑駁裏。永遠不要忘記。
他聽見響動。該不會豆芽被他那一動作給弄醒了吧。神田轉過頭,亞連卻沒有醒。他正在做著夢。卻輕聲啜泣。緊閉的雙眼把他深深鎖進自己的黑暗裏。那來自高高在上的潔白天堂的愛與深海淵底的命運一同編織著的,那麼龐大的,茫然的,錯綜的,溫軟的夢境。有什麼東西輕輕劃過他的臉龐,留下一道淺淺的光痕,竟像極了心裏的一道傷口。
亞連醒來的時候看見有乳白色的霜淇淋布丁在殘存的陽光裏融化,連空氣裏都是陽光和香草的味道。
中午已經過了,你就把睡覺當成是吃午飯吧。
亞連覺得的確餓了,就把神田捎回來的甜品吃乾淨。
神田,還有飯吃嗎?
豆芽菜你很閑啊。吃飽就睡,睡完就吃。沒事的話就去當我的劍靶算了。
神田終於露出凶相。
一聲慘叫後有人沖出神田的房間,跑到漂亮的李娜莉那兒去避難。只是,也逃不掉神田這個話題。
總覺得亞連最近老是和神田黏在一起呢。剛剛認識的時候,還都是水火不容的。
亞連臉紅,小聲嘀咕,什麼搬到神田的房間去住,都是蓋梅先生的餿主意。
那,為什麼要突然搬過去?
他突然不說話。
只是想要在一起。彼此藏著一個最疼痛的謊言,像一隻極盡華美的繭。
用最後的生命,去守護最後的愛。
果然,連亞連也不肯說。李娜莉歎了一口氣。哥哥也是,說,亞連的事情現在是教團的最高機密。
不久前那次江戶的戰爭沒能改變什麼。剩餘Noah族人三名,現在行蹤不明。黑之教團也損失不輕。沒有失敗也沒有勝利。塔樓前的鮮花廣場上飛過潔白的鴿群,刹那灰白色的羽影像蒲公英的降臨;公園長椅上飄過肥皂泡的空殼,它們失去靈魂一會兒就破滅了。世界如同回到原點,寂靜卻像是行刑。Akuma竟然沒有再出現,剩餘的Innocence回收工作異常順利,於是黑之教團的各位如此悠閒。
江戶的戰爭的確沒能改變什麼,只是,千年伯爵對他們說,Noah的目標已經不是“心”了。
Noah說他們很快就會收到上帝的禮物。所有的Innocence都無法取代。
在整個林子的樹葉都要被神田劈成兩半的時候有任務給他倆了。神田和亞連。是蓋梅指的名。所以神田再次進入抓狂青筋的狀態。蓋梅這廝怎麼那麼煩每次都盯著他和亞連不放。不過同X男之類的名詞,神田那時代還沒有這種認識。
這次的任務很簡單,算是給兩位安排一次旅遊吧。好了,時間不早,準備出發啦~
亞連離開,神田留下來。
你知道我還有別的話要說吧。
蓋梅推了推眼鏡。
呿。反正不是什麼有意義的事。
神田。無論如何也不要出動三幻武,也不要讓自己受傷。
把你最後的生命,留給那孩子。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不是我這邊的問題吧。神田壓低聲音問。
亞連的事情,現在是教團的最高機密。蓋梅微笑。那笑容就像一張面皮。
好了,出發吧。
的確是很簡單的任務。任務完成後他們在那個小城裏住了兩天。所謂旅遊。神田見到了亞連在吃藥。
一緊張,臉色沉下來。
豆芽你幹嘛。
是抑制寄生型武器副作用的藥。最近手臂有點痛。
亞連至純無垢的面容上寫滿了我沒有說謊。
然後他們到小城裏到處轉悠。晨霧沾濕的青石板小路,古舊的木屋和常春藤的陽臺藏著遙遠的童話。那個小城有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亞連興奮地對神田說,他以前來過,和師父一起來過。於是他們穿過小城,到達了另一個世界。車馬稀疏,人聲遙遠。白雲從地平線開始生長,仿佛伸手就能夠觸及。天空化作孔雀藍的大海,陽光清澈若透明的桎梏。那蒼穹之下是漫野的薰衣草花田。它們一直懷抱著紫色的夢境等待著,簇擁作這個世界在夏日盡頭最後的紛華。他們一同走過田埂間的小路,風掀起花瓣揚起他們的黑色長衫。那種死亡的顏色在花田裏刺眼地綻開,連漫野的淺紫溫暖也無法替換他們血液的標記。
神田不喜歡花吧。
呿。
這句話表示,既然你知道,還帶我來幹嘛。
我也是。亞連回過頭笑了。憂傷摻著薰衣草的淡紫。
只是覺得,看到他們,就感到和這世上的一切戰鬥和痛苦,災難和悲傷都無關。
他牽住他的手,緊緊地。仿佛一鬆開,就會心痛得瑟瑟發抖。
如果有誰從遠處看到我們,一定會覺得這樣黑色的身影與這些花是如此不相稱。
但是沒有關係。漫天的海藍與紫色漫地。陽光透明。風裏有許多未散的體溫,一點,一點鐫刻作這個世界最後的記憶。我只要和你在一起。這些花能夠給我如此真實的錯覺。永遠永遠不要分離。
他也緊握住他的手。那朽木一般粗糙醜陋的皺紋硌著他的肌膚。Innocence冰冷堅硬。它竟忍心如此硬生生地生長在那原本纖白柔軟的手上。鮮血淋漓。
亞連。如果那個時候我已經明白,我的手就絕不會鬆開。
可是它們,它們還是放開了。指紋互相輕吻之後就倆倆相忘。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他沿著來時的路,帶他走過安靜的高處。溪邊的大水車吱呀地旋轉一周。他們走過石磚鋪成的小橋,橋下他們的倒影被陽光柔軟地穿透。流水為他們的生命線描繪出一條深楚的紋路,輕暖的子守歌綿綿不休。他們一前一後走回那個童話似的小城。童話的住民們從不知道驅魔人和他們的戰爭。
Nel padre dello spazio, stiamo volendo I’essere umano tutto a revere il vostro san chiamato.
那尖頂的教堂時傳來禱告的聲音。十字架像聖潔一樣閃爍著銀色光芒。
他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我仁慈的父,我是您的使徒。他們說十字架的橫軸是愛,縱軸是憤怒。神用憤怒貫穿愛,因為它製造罪惡。感謝您我仁慈的父,賜我予最後的時間,最後的拯救。從今往後,我願承擔您所有的憤怒。縱使天堂塌陷,我也絕不祈求我的罪能夠得到寬恕。
此生如此。
黃昏的時候他們一同站在甲板上。船沿著茫茫的大海返航。
豆芽菜。你最近變得非常奇怪。
神田用十分嚴肅的語氣有板有眼地說。
那,像原來那樣子,見到面就吵架說上一句就互相頂上十句,那就不奇怪嗎。
亞連問著。語氣安詳。
呿。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就發出這樣的聲音。
神田。
他輕輕叫他的名字。
神田就沒有事情瞞著我們嗎?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那些我們都不願意面對的事。
他沉默。他只是繼續說著。
因為不願意面對,所以,更加不想說出來。因為不想變得軟弱,更加不想所愛的人難過。人類的生命和愛實在太脆弱了。所以,我們不能同甘共苦。當思念與疼痛重疊的時候,剩下的一切就是悲哀了,哪還有什麼快樂能夠分享呢?
汽笛的聲音如鳳凰悲鳴,輕輕撕裂了鮮血漫漶的夕陽。
而且,我們都是驅魔人。我們無時無刻都面對著死亡和戰爭。所以,就讓我們彼此相對的時間充滿幸福,好不好?
他含著一滴淚閉上眼睛。那淚水卻終究沒有落下來。
豆芽不想說的事,我也不問。
我可不像你們那麼無聊。神田彆扭地一轉頭。還是掩飾不住他耳根的赤紅。
但是。
他又轉過頭瞪著亞連,瞪得他心裏發慌。然後一把拽過他的衣領。俯下身。低下頭。
他吻了他。他的黑色長髮拂著他的臉頰。像風一樣纖長而柔軟。淚水慌忙逃離他的身體。它們像小溪一樣沿著他的傷口,清澈地奔流。猩紅未幹。仿佛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
他卻還是輕輕推開了他。
神田……什麼也不要說………
我害怕連離開的勇氣也會失去。
為什麼不能說?我就是討厭你這個樣子!
他漲紅了臉,理直氣壯地朝他吼。亞連望著他,愣住。
神田才一直是這個樣子呢。
這就是神田。神田一直是這樣的,安靜的時候,吵架的時候。所以在那些時候根本就無法發現,是如此深愛著這樣一個人。他一直喊他豆芽菜,他放棄糾正,卻不准別人再這麼喊;他說他決不出手救他,卻帶著全身的重傷保護著他;他說他不會和受詛咒的人握手,可他最後愛上了他。他們一見面就會鬥嘴,以至於根本沒有辦法去思考,去細想,原來彼此是那麼重要。
所以,神田。我再也不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了。
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
優。
他一次一次把他的名字置於唇上反復溫暖,一次一次,直到他終於泣不成聲。那樣小小的豆芽菜正在他的懷中哭泣,雙肩細弱地顫抖不休。海風嗚咽,暮色四合,讓他想起亞連夢中的啜泣。在他靈魂的深處,日夜反復。
而他卻不知道。爲什麽。
神田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驅魔人總部他的房間,亞連坐過的窗臺上芒果布丁吃了一半。他經過長長的走廊撞見瘋狂向他撲來的拉比,安靜美麗的李娜莉,還有眼鏡片反光的蓋梅室長。他走進食堂。他們歡笑。他視線迷茫。卻不知道少了什麼。到底丟失了什麼東西,他的心臟仿佛連跳動的力氣都失去。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亞連。清晨的黑暗像退潮的海水脫離世界。大海的聲音溫軟如深海人魚綿長的召喚。他推開門。亞連的房間是空的。被子整齊地疊好,黑色教團的團服,也正安靜地躺在床上。金色的機械小動物迪姆更比,只是像一隻小蟲子在房間裏飛來飛去。
一切都如此完好。可是,亞連卻不見了。
他在大海的召喚中散成了深情而柔軟的泡沫。他消失了。
他在船上到處尋找,餐廳,甲板,每一條走廊他都跑遍。船靠了岸,偵察員看見平日冷漠而傲慢的驅魔人神田發瘋似的跳下船往黑色教團總部趕。總部的團員們又驚訝地看著神田帶著殺人的氣勢跑遍了每一個角落。可他找不到亞連。到處都找不到。
他像一頭發瘋的獸,能馴服他的那孩子卻已經不在了。
夠了。神田。
經過科學班的時候李蓋梅忽然拽住他的臂。
我現在沒空陪你玩。
神田沒有回頭。語氣冰冷。
不要再找了。亞連他……
你們把豆芽菜怎麼樣了。
亞連他,死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
亞連他已經死了。所以,不要再找了。夠了。神田。不要再找了。
亞連,你的傷好了?
那個時候李蓋梅驚訝地看著亞連在各人的病房裏到處轉悠。傷得最重的神田甚至還昏迷不醒,這小子的斷胳膊斷腿居然三天之內全好了,還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李娜莉到花園裏散步。
對,好了。
亞連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蓋梅。
好了?
好了!
那要不分一些給神田吧。這傢伙快不行了。
邪惡地笑。
才不要,他會罵人的!
說不定還要砍。
不過,神田傷得真重。那個時候我應該堅持留下來和他一起戰鬥的。
不過還好,總算是被救下來了。
李蓋梅的表情忽然黯淡下來。只是,因為三幻武,剩下的生命已經沒多少了。這些話卻不能告訴亞連。
倒是亞連君,要不回去做些檢查吧~
難…難道又要當實驗材料嗎?
要是能從你超強的痊癒能力中研究些什麼出來,那可真不錯呢~
本來要等大家傷好了後再一起回總部的。亞連卻突然病倒了。病因不明。
總覺得情況不太對勁,我先帶那孩子回去看看。
蓋梅對書翁說著,皺起眉。
他們回到總部。為他做身體檢查的時候,亞連的病情似乎惡化了。他發起高燒,一直昏迷不醒。李蓋梅脫下他的手套的時候才忽然注意到,亞連的Innocence正處於發動的狀態,卻沒有變成武器。
——也許正在為他注入新的能量。蓋梅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決定把亞連帶到希布拉斯加那裏去檢查。
幾天之後亞連的病又突然好起來。他樂顛顛地跑到李蓋梅那裏。蓋梅見到亞連,先是一驚。他很想像往常一樣對他微笑。可是,嘴角僵硬。
好了嗎?亞連。
蓋梅先生,我到底……
他見到李蓋梅的表情漸漸黯淡下來。沉寂了很久。
……我們,去散步吧?
他們沿著長長的走廊慢慢地走。這黑色潮濕的城堡,到處彌漫著宿命式的悲壯。他們經過彩繪玻璃裝飾的大堂,那裏有帷幕般的黯淡陽光傾斜灑下,在地板上綻放斑駁。它們一點點堆積成淒美的雪花。它們安靜地潛伏進他們的瞳仁。永遠永遠不要融化。
到底是什麼事情呢,蓋梅先生。
亞連君還記得嗎?千年伯爵在離開前說,他們很快會收到上帝的禮物了。
李蓋梅艱難地笑著。
Noah是神族,在大洪水沖散的聖潔裏,有一塊殘片封印著Noah的兵器的力量。「兵器」歸屬於Noah一族,只有神和千年伯爵知道兵器的存在。它寄生在寄生型Innocence適合者的身體裏,像普通的Innocence一樣和適合者一同成長。「兵器」的一切表型都像普通的Innocence一樣。只是,當配合度超過80%後,它完全附屬于適合者,無法破壞,成長開始加速。而在配合度超過90%後,兵器才能被辨認出來。「兵器」開始自發地改造適合者的基因,並注入Noah的能量。過量的外來能量往往會讓適合者出現輕微的排斥反應。而配合度達到100%後,「兵器」會吞噬適合者的意識,使之完全成為Noah的兵器。無論是伯爵還是神,對兵器的能力都瞭解甚少,只知,兵器的力量足以毀滅世界,是力量都無法比擬的。
他望著對方的表情一點一點的變化。
在亞連君昏迷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武器的異常能量。我就帶亞連君到希布拉斯那里加做了一次檢查。亞連君的配合度已經達到91%了。關於「兵器」一切,都是希布告訴我的。千年伯爵已經知道兵器回來了,他們只需要完全避開我們,等待「兵器」回到他們身邊的那一天。
預言中的時之破壞者,那只是「兵器」成長到最終形態的名字。而那竟是一個如此兇險的預言。
對不起,孩子。
那些曾經為這一預言而欣喜的我們,是如此無能為力。
是這樣啊。蓋梅先生。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抬頭看著他。微笑。他呆呆地望著那孩子深楚的笑顏。溫柔而勇敢。溫暖而憂傷。
那麼,我應該,怎麼處理這個聖潔呢?
我不可以就這樣成為Noah一族的兵器啊。
亞連……
那些話擠在他的喉嚨,怎麼也出不來。
蓋梅先生,我還有,多少時間?
一個月,大概。
那,就一個月。
他輕輕地說。緊緊攥著他的左臂。那裏有細小的疼痛,如同他的世界一點一點坍塌。
一個月以後,我就自我毀滅。這樣就可以毀掉兵器吧?可以嗎?
他的聲音微微地顫,顫得他幾乎掉下淚來。
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我想和神田,在一起。一起吵吵架,執行任務……甚至瞪上幾眼……也好……
他的聲音漸漸哽咽。那孩子捂著臉,淚水卻還是從指縫間滲了出來。落在地面。雪融化成了更深的冬天。星球仿佛停止旋轉,陽光停留在他瘦弱的背脊,如同落滿億萬白色的夜光蝶。它們吞噬他的身體,淹沒他的哭泣。大堂寬敞無聲。李蓋梅那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殘忍最無能的人。
他們回到醫院的時候神田剛剛醒來。神田記得豆芽菜剛見到他的時候表情很奇怪,似乎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他被他盯得不耐煩,冷冷地說豆芽菜你幹嘛。然後他們開始一句接一句地吵起來,吵完後豆芽就幫他削蘋果。他嫌他慢,就用六幻把蘋果瞬殺,分屍。一個星期後他們回到總部前,他順手買了一塊蛋糕感謝亞連的照顧,卻被拉比偷吃了。氣得他追著拉比狂砍。亞連卻說,沒關係,沒關係。他卻依然追著拉比砍。亞連望著他倆輕輕地笑。憂傷落滿地。
而他卻不知道。豆芽菜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豆芽菜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他全部不知道。
甚至連亞連離開了,他還是不知道。
神田想嚎啕大哭。那些淚卻還是被咽回了身體。
對不起。
李蓋梅的手抵住額頭。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我們都是離他最近的人了,卻什麼也做不到。
神田離開科學班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裏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人。它曾經接待過一棵豆芽菜,房間裏所有的擺設都在,他的杯子牙刷和疊得好好的被子,安靜像一枚枚標本。它們都在思念著這樣一個人。
神田的生活軌跡仍舊是睡覺吃飯練劍的三點一線。去食堂的時候拉比會撲過來,他竟沒有用六幻砍他;他會遇到安靜美麗的李娜莉和鏡片反光的李蓋梅。就像是亞連消失的那個晚上他做的噩夢一樣。
他們完好的世界在神的守護下一點一點生長起來。而誰也救不了他。誰也救不了。
他們只知道神田喜歡獨來獨往,而在亞連走了之後,他仿佛還是那一副撲克臉,沒有一點變化。
亞連離開後不久惡魔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它們瘋狂地尋找並破壞剩餘的Innocence。驅魔人開始忙碌奔波。神田和拉比也接到了任務。在威爾士的坎布里亞山脈地區出現了集中的Innocence。他們趕到那裏後不久,大批的低級惡魔也開始在那裏聚集。
經過前段時間的戰鬥,這些惡魔根本算不了什麼了呢。
拉比回頭對神田說。然後突然愣住。
神田,出動了三幻武。銀色耀眼的光刺痛了他的瞳。強大的三幻武不費吹灰之力殲滅了Akuma,他看著神田揮舞利刃卻如盡情揮霍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住手……
神田只是表情冷漠地繼續他的戰鬥。
住手……優……
你有聽說嗎?那個神田,他最近執行任務的時候,哪怕對手只是一級惡魔,他也會出動三幻武!
就是那個傳聞中燃燒生命的招式嗎?
是啊。難道他不想活了?
拉比曾聽過這樣的對話,卻未曾想過,真正見到戰場上的他如飛蛾撲火一般的絕情,是如此心痛欲裂。
清冷的月光鍍上劍尖,所有的Akuma灰飛煙滅。沙塵在他的眼角結起深深的皺痕,那時燃燒生命的契約啟動的印記。
住手!!優————
拉比大喊一聲沖上前去。他摁住他的雙肩,把他的身體重重地抵在堅冷的石壁上。三幻解除。陰鬱的光點像夏末的殘磷隨風散去。他們輕輕喘著氣。
放開我。
優……
我叫你放開我。
優!不要再整天這個樣子了!
拉比卻突然朝他吼。
如果亞連見到優這個樣子,他會多難過……
他望著對方瞳仁裏細小的斑駁輕輕顫動。
亞連他已經離開我們了,如果連優也離開,那我們該怎麼辦?
他鬆開他的雙肩,淚流滿面。
所以,優。我們連著亞連的份,一起活下去吧。
把你最後的生命留給那孩子。有誰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那麼,當他不在了以後,這些所謂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
神田低下頭,表情藏在暗影裏。怎麼也看不見。
拉比。你最近,變得越來越煩了。
回去吧。
他的足音漸漸消失,徒留下那個橘色發的大男孩在寒冷的山風裏,泣不成聲。
神田完成任務以後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他發現自己常常會看到幻覺,不知是不是因為生命即將結束的緣故。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發呆的時候。總感覺有誰在自己的身邊,輕喊他的名字。
神田。
豆芽菜,你來了。
一起去吃飯吧。
你不要煩我就成。
神田。
又幹嘛。
謝謝你一直陪我。到最後。
他忽然就消失了。他回過頭,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也許有人詫異地看著他,小聲說,神田又開始自言自語了。
他有時經過亞連的房間。他伸出手,把手仿佛依稀溫熱。好像有誰剛剛進去。
他卻沒有打開門。佇立在門前很久,他在心中默念著那個名字。
亞連。
亞連。
神田小聲重複著那個名字。那個,他從未啟齒的名字。
Allen。它的音色像他的主人一樣溫柔。溫柔而寂寞。仿佛此刻他淡淡的體息,正輕輕縈繞在四周。
那個時候他伸出手。多多指教。他冷冷地回答,我不會跟受詛咒的人握手。
他說過他決不出手救他,而在他的武器突然反彈,即將受到惡魔攻擊的時候,他沒怎麼想,還是為他擋了下來。
還有他們最後一次去執行任務,他第一次牽住他的手,他第一次吻他的時候。
正因為一直清點著自己的生命,他從來不懂得珍惜。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是怎麼樣愛上亞連的。不知道,無論是愛變成了習慣,還是習慣變成了愛。
直到你離開的時候,我卻還是不知道。
對不起。
連這樣的話,我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聖潔全部回收完畢。李蓋梅帶著它們到希布拉斯加處時,希布拉斯加說,Noah很快就會回來了。帶著時之破壞者。
時之破壞者?李蓋梅一驚。那孩子不是已經……
亞連.沃克並沒有死。聖潔剝奪了他結束自己生命的力量,然後侵佔了他的身體,大概是最近,「兵器」才剛剛完成。
那麼,要開始戰鬥了嗎?
是的。
千萬不要猶豫。那孩子已經沒有心了。
無論如何也不能猶豫。李蓋梅走的時候感歎著,神真是一種超越感情的存在啊。
接下來,是該向驅魔人宣告戰事的時候了。
原本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元帥們已經全數歸來,連那個出奇討厭總部的古洛斯元帥也在。金色的迪姆更比安靜地停在他的肩膀上,不知是不是徒弟的事情對他打擊太大,他只是一直抽著煙沉默不語。
無論如何也不能猶豫。李蓋梅向元帥們通報結束後這麼說。不知是絕情抑或悔恨,他的眼角開始潮濕。元帥們離開後他才注意到有一個人還在空曠的會議廳裏。
書翁叫我送這些資料來。關於「兵器」的一些資料。
謝謝你,拉比。
少年放下大摞的書,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亞連他回來了,是嗎?
不。他苦笑。那不是亞連,那是「兵器」。
我們要去戰鬥,對吧。
是的,所有的驅魔人,明晚出發。
蓋梅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不要讓優去。不要讓優繼續戰鬥了。可以嗎?
拉比的指尖緊緊扳著堅硬的桌面。
你也知他,優這傢伙,執行任務的時候總是用三幻。也許他已經開始厭倦了,自己殘存的生命。
所以,如果優去的話,他一定會死的。更何況,亞連,在那裏。
可以。李蓋梅也許算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拉比向他道謝,他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盡頭。橘色發像灼成的傷口。可是,多麼堅強。
午夜的鐘聲敲響十二下,科學班的室長站在大門前目送元帥與驅魔人們悄然出發。遠方的天空綻放紅色光華,冷眼窺望他們最後的聖戰。所有的驅魔人,除了神田。房裏安靜,黑暗若冰冷的深海寂底,感覺不到熾熱的表面正在沸騰翻滾。
神田。
他聽見有人叫他。聲音很輕。
優,優,醒醒。
是亞連。是亞連的聲音。他看見那個白色發的男孩微微搖動他的身體。面容焦慮。
優,大家都不在了……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像是精靈的叫喊。他看見那被詛咒的瞳中有什麼在湧動,然後墨色粘稠的液體溢出來。他的眼睛在流血。神田大喊一聲,驚醒。
也許亞連想要告訴他什麼。神田望著窗外。地平線的盡頭燃燒起嫣然的紅光,遠處有依稀的喧囂。
那裏,是世界的最終戰場。
神田披起衣服拿上六幻沖出門。他很想捉個人來問問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不叫上他。但是,到處都是空落落的黑暗,只有大門前有燭火的微光。李蓋梅站在那裏。他在等他。光與影在他陰鬱的面容交織旋舞。
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看見對方沒有回答的意思。
走開,讓我過去。
李蓋梅一言不發地側身,讓開一條道。神田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神田。
他叫住他。他停下,卻沒有回頭。
那裏。「兵器」正在那裏。
他稍稍震了震,沒有多大驚訝。仿佛早早就預訂好了一個結局。
「兵器」,是沒有心的。而且,也許我們都無法戰勝它。他的意識已經完全被兵器吞噬。他會殺了你。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嗎?
遙遠的戰場傳來煙火轟鳴般悲壯的響聲。天穹無語,大地慟哭。千年伯爵的屍體倒掛在教堂的尖頂。烈焰在他的腳下如鳳凰的雙翼降臨。白色發。黑色衣。血色空氣。殷紅祭禮。徒勞的劍影與風乾的淚跡。廢墟的白色骨灰隨風散去。最終兵器。
「兵器」是不屬於任何人的。它就是神,毀滅之神。復活兵器的人就是他的第一個祭品。時之破壞者是為毀滅這個世界而存在的。我們都忽略了,誰也無法挽回了。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嗎?
他想起李蓋梅最後對他說的那番話,而所有的回答,都沒有必要了。
為什麼「兵器」會選中他呢。
他看見那孩子站在火海的深處。那是多麼纖弱的身形。他幾乎被火海吞噬。可是分明,是他吞沒火海。眸裏的嬰兒藍像死去的湖水。白色的襯衣沾染血跡。而兵器,是不會疼的吧。
他卻見不到驅魔人,到處都見不到。他們是在火海的彼岸嗎,抑或,是真的全軍覆沒了。可他,卻沒有時間去眷顧這一切。他看見他向他走來。「兵器」正向他慢慢走來。龐大異常的金屬質感左手在地上拖曳出一條深楚的紋路。竟像極了一道傷口。
還是那只手,那只被詛咒的左手,仍保留著它最初的形態。它屬於亞連。可是,現在的它是「兵器」的實體。亞連成了兵器。
他看見那孩子微微俯下身,然後,瞬間,離弦般向他疾速沖來。他抽出六幻試圖抵擋他的攻擊。他咬緊牙,「兵器」強大的衝力逼他後退百米。而他沒有給他留任何喘息整頓的時間。他只能試著去抬頭。明銳的銀色輝光過後是滿眼鮮亮的紅。六幻脫離他的右手。他聽見右肩傳來皮肉撕裂的聲音,尖銳地沿著他的每一寸神經渙散。全身的肢體仿佛因疼痛而刹那凝固。
神田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看見對方的瞳中倒映著鮮血噴薄,然後似乎有淚水浸軟那些刺眼的紅。他單膝跪地。白色發的少年硬生生地舉起左臂。
神田發現他已經沒有時間在這輪攻擊之前拿回六幻了。他緊閉雙眼,等待他的攻擊落下。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嗎?
明明知道已經做不了什麼了。
但那時間跨越多麼漫長的光隙,竟終究沒有到達。
神田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的左臂依然僵持在空中,不住地顫抖著。
他一步一步後退,瞳底的嬰兒藍泛起濁色。機械的左臂一直一直顫抖,細小不休地顫抖。大地夐然失聲。烈焰白夜般通明。他的雙唇微微蠕動。
寒風淩遲的嘶鳴。風裏的沙塵尖叫著降落。而他沒有發出聲音,可是神田聽見了。
優。
空氣裏最柔軟的顫聲在他耳畔回縈。在他心裏鐫印。
優。他想喚他的名。他喚著他的名。
同他走之前的那個黃昏一樣。他一遍遍喚他的名字。優。卻說不出疼痛與呼救。殘陽如血,大海悲鳴。而他幾乎呐喊狂呼,卻歸於喑啞沉寂。優。優。
左手開始扭曲,熔化成燭淚般的金屬色粘稠液體流了一地。所經之處,泥土也化作死亡的焦黑。兵器的Innocence發出螢綠色光芒。
是因為「兵器」剛剛成型,還不太穩定嗎?
抑或,是豆芽菜,他還在努力啊。
而我幾乎忘記了。
神田毫不猶疑地拾起六幻。兵器熔化的殘片開始重新集結。它們在半空游離,然後聚成一把月白色的劍。像他的發一樣純粹的顏色,在風裏輕顫。
「兵器」的新形態已經完成了。而他再也不能猶豫。
神田,你是為什麼而去的。李蓋梅這麼問過。
他回答,豆芽菜說,他不想成為Noah的「兵器」吧。
所以,他在這裏。以他最後的力量,最後的生命。六幻,終結式。他們的第二擊同時到達。從黑色教團的總部可以看見一道雪亮的白光慘烈地撕開天地雲翳。狂風呐喊。沙塵飛揚。之後,一切歸於平靜。東方的天空透出拂曉的微光,烏雲的碎片像黑色羽翼柔軟地散落在清澈的天宇。清晨的陽光像淚水濯洗著地上的屍體和未了的生命。而他擁緊了他。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裏。六幻與兵器同時解體。那些星屑般幽幽的殘片,孤獨地被風吹散。
他刺穿了侵佔心臟位置的「兵器」,而他的左手化成的劍,也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身體。
而那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豆芽菜終於回來。那小小的豆芽菜,正埋在他的懷裏,輕輕地啜泣。
對不起。對不起……
他輕輕重複著這麼一個詞語。像許許多多他們曾經一起的時候,神田感到有點不耐煩。然後,他會和他吵架,激動的時候還要拔出六幻。可是,現在的他卻沒有力氣。六幻也不在了。
笨蛋豆芽菜。
他只能這麼罵上一句。然後把他擁緊。他額頭抵緊的地方傷口絞痛。可是,會覺得溫暖。會覺得安心。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再也不要分開。
神田。
他看見亞連抬起頭。雙眸清澈。仔貓般柔軟的白色發被灌滿陽光的風反復溫暖。然後他看見對方的唇角劃出好看的弧線。神田。他的名字就這麼從那裏跑出來。像雪花落地的聲音一樣輕。因為,我已經累了。神田,我可以睡了嗎。我的眼睛好沉好沉。我想合上眼睛,可是我怕失去你。
他就這麼望著他。神田。表情依然不柔和。黑髮撩亂在風裏。目光憂傷而安詳。他緩緩貼近他的耳畔。低聲細語。
亞連。我愛你。
他低沉的聲線因無力而溫柔。每一個完好的音節卻清晰得毫髮畢現。亞連。我愛你。
他輕吻他的額。白髮覆蓋五芒星的咒印。他守著他安然合上雙眸。笑容凝固。淚痕未幹。攥緊他衣服的手再也沒有鬆開。陽光裏彌漫著柔軟而綿長的安魂曲。
亞連,你能夠聽見嗎。我愛你。
那些積聚了很久很久的淚水,終於浸滿他乾涸的眼角。安靜地滑落。它們冰冷而溫暖。
睡吧。而我,也將入眠。然後我們會在一起。一直。直到永遠。
他靜靜佇立。清晨的柔光斜灑在他們身上,折射出薄軟的藍色銀曦,如來自天堂。心跳聲支離破碎地重疊在一起,溫暖的紅色液體像是尋得了出路般奔湧不息。到處都是那嫣然的粘稠與溫暖的芳香,粘滿浸軟他的黑髮,他的銀絲,他的雙頰,他的淚花,他所緊靠的地方,他的雙臂所環繞的那柔弱的肩膀。傷口像是綻放在骨骼的裂紋裏的淩霄花。他們身後有輕薄的雲。隨長長的風散去。陽光安撫遍體鱗傷的大地。沉默的岩石風化成飛揚的沙礫,在陽光裏閃爍若湖面的波光粼粼。
原來我所留守的,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此後,再也不要分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