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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武 成(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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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官走出内殿,向和士开作揖。和士开会意,静悄悄地走进去,到了高湛的御榻旁边。高湛已经醒转,神志清楚,看见和士开走来,苦笑了下:“为了你,把徐之才派遣外地,受苦的是我啊。”
和士开垂首,黯然落泪。多年来,一直是徐之才在照料高湛的身体。高湛不仅本身有喘疾,因纵欲过度,体质虚弱,经常出现幻觉。年初时,还叨叨念念说自己见到了观世音。徐之才知道他是酒色过度产生了幻觉,几剂药一下,果真恢复了。对高湛的身体情况,徐之才最是清楚,高湛能苟延残喘至今日,也有大半功劳要归属徐之才吧。但是,前两个月,和士开因为想要升任右仆射,而论资历徐之才在他之前,不能逾越,高湛便把徐之才外放为兖州刺史,让和士开顺利当上尚书右仆射。现在,宫中医官对高湛的病情都束手无策了。
高湛拉着和士开坐下,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今日不许去别处……我恐怕时日无多。”高湛紧紧攥着和士开的衣服,他怕他走掉,趁着自己睡着,又到胡后那里去。一生走到现在,曾经梦想过的一切他都得到了,可是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和士开,是他剩下的唯一。
胡后端坐在席上,她很少坐得这么端正。她轻挥手,宦官退下。胡后转过脸,看着孝珩:“太上皇醒了,是吗?”
“是……”宦官就是来向她通报这个消息的,这个问题,她在刚刚也问过那个宦官一次。
胡后静默了一下,两潭的清泪慢慢荡上眼底:“他叫我不必去看他?”宦官报告说,太上皇说自己想休息,明日才肯见人。
孝珩点头,一点头,胡后的眼泪就串成两行啪啪掉落。她急忙抬手擦眼泪。为什么会难过呢?怎么还会难过呢?她早就知道了,在高湛的世界里,只有和士开啊。“孝珩,”胡后幽幽唤道,“若此时病入膏肓的是你大哥,他是不是也不会要卢妃见他?”
胡后自比卢妃,已经是把自己与卢妃摆在相同的处境。孝珩撇嘴:“臣不知。”
胡后咽了咽眼泪:“多谢你今日陪我。回去吧,天色不早,莫让王妃等急——帮我把和士开叫来,告诉他,我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孝珩颔首。
“陛下?”高湛睡熟了。和士开掰开高湛的手,招招手,唤来一个宦官,接替自己当高湛的枕头。高湛始终浑浑噩噩地沉睡着。和士开放心地走出去。高湛快死了,胡后还能活很长,和士开会算,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一个死人身上。
和士开无声无息地走了。高湛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尽管很辛苦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你不是士开——为何让他走?没有听到朕的话吗?”
宦官滚下榻,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高湛咳嗽了几声,外面守夜的宦官立刻进来。高湛指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宦官:“朕不想见到他,把他拖出去,杖毙。不要拖太远,就在窗外。”
高湛对和士开已经无可奈何。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心腹,能够辅佐他的儿子、能够对付诸王的心腹。说不上后悔不后悔,现在他只能这么做。而和士开,这么多年来他让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倾尽所有去满足他,甚至去取悦他喜欢的人。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了和士开,他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和士开不仅是他情感的归宿,更是他一手培养的心腹。和士开不是善类,他比谁都清楚,他但愿和士开能记得他为他所做的一切,回报哪怕万一,只要为他保住属于他子嗣的皇位。他不怕和士开不是贤臣,他只要和士开有这个能耐。至少,比起高睿、高润、高孝珩,和士开更值得他托付。
再一次,原谅他。高湛对自己说,静静躺下。窗户外边,要被处死的宦官吼得撕心裂肺。这样夜里就没那么静谧得可怕了,高湛侧身躺,安心地合上眼皮。
十月,齐以广宁王孝珩录尚书事,左仆射胡长仁为尚书令,右仆射和士开为左仆射,中书监唐邕为右仆射。
“召、召徐之才回来……”
十二月十日,齐太上皇高湛崩。十一日,徐之才至邺。
“士开……不要负我……”高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紧紧握住和士开的手,然而他全部的力气,也少得可怜。他落泪了,想不到,自己对和士开的信任还是不够。原本信心满满以为和士开会在他身后打点一切,会好好照顾他的妻儿,可是——此时高湛恍然发觉,前事一片茫然。
宗室、外戚、宠臣、重臣,四方均衡,互相牵制。各有各自要守护的、追求的,高湛不相信,有谁能力压三方,从这四角关系中脱出。而四方力量之中,高湛也无形中给予了和士开领导的权力,尽量把不会与和士开敌对的人提拔上来。
和士开虽然也握住了高湛的手,却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懒得开口说。高湛眼中迷蒙的水影倒映着他的形体容颜,他的脸上有一丝丝高湛陌生的冷漠。高湛的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疼痛一阵一阵侵袭着知觉。终于,和士开终于说话了:“您放心去吧,您交代的事,我都会为您办妥。”一阵热泪,像浪潮,倒腾出了高湛的眼眶。
“父皇……驾崩了?”高纬仿佛难以置信这个消息。他竭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哭着笑出来。孝珩、冯子琮和胡长仁都是一怔。高纬还在努力忍着,仰头,张大嘴呼了一口气。
高纬吸着鼻子,就像是被呛到,眼睛里都是眼泪,表情又分明是欢欣的:“广宁王、舅舅,今后我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对不对?”
胡长仁一愣,看了孝珩一眼,孝珩还没有回答:“是。”
孝珩点头:“您本来就是皇帝。”
“是说,我再也不用担心被废掉了?”
胡长仁错愕之间,孝珩已经作出答复:“是。陛下是唯一的君主,谁可以废掉您呢?”高纬的忧虑,好像不在孝珩的料想之外。这么多年,高纬提心吊胆地做这个傀儡皇帝,如今,他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可以中止。
高湛死去三日,和士开在宫中停留了三日,并非守在高湛的灵柩边,冯子琮当然知道他这几日都做了什么。高湛尸骨未寒,胡后与和士开公然在后宫厮混,冯子琮对此极为不屑,这种败坏道德的行径,他相信终有报应的。“已经三日了,为何还不发丧呢?”冯子琮是来试探,恐怕和士开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神武皇帝、文襄皇帝过世的时候,为防异变,都是秘不发丧。主上年少,我恐怕王公之中有人怀有二心。我会找个时机,把大家都聚集到凉风堂,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在那时再议吧。”
和士开恐怕是在谋划排除异己,好独揽大权。“现在的形势与霸朝的时候又怎么会相同呢?大行皇帝早就传位给今上,那些大臣,让他们各安其位暂不要作改动,不会有人在此时生变。不过,和使君你这么久没出宫门,其实外界对宫中之事,早就多有猜测。久不举丧,引起朝中之人猜忌,恐怕不利大局。”
和士开迟疑半晌:“就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