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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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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水老翁将白衿何带去了处偏远的洞穴,几乎是半埋在地下的石穴,从地上的矮洞弓着腰向下摸,细慢得下了三丈左右的高度才能进入一方极其宽广的壁壳内,里头堆埋了不少骸骨,兽的、人的,只可惜都是些普通的骨架,并未见到所预料的玉骨。
骸骨堆叠掩埋着,只留出来条极细的石路,虱水老翁在前头带路,白衿何跟在两步远的位置,两人一同朝着更深处走去。
白衿何打量了下石壁上悬着的骨灯,都是些腐烂泛黄的骨头固定成的灯,这处石洞应当存在有些年头了。
再往深处走去,便瞧见一滩极广极深的池水,水清澈透亮,还能瞧见底下垫撑着的骨堆,而池水正中央则是一架极大的骸骨,瞧那脊骨走向,像是龙骨,骨架还算完整,唯独缺了头骨。
而那欠缺的部分则被周围的骨堆围拢,仿佛就在等着个完好漂亮的头骨来填补这处空缺,白衿何几乎能猜到那空缺是留给谁的。
虱水老翁站在池边,瓮声瓮气道:“进去。”
白衿何没动,而是问道:“林清蘅同卿迟落在何处?他们未出现我便不进。”
虱水老翁将头完全扭转到后面,直勾勾地用一种令人悚然的视线盯着白衿何,白衿何却全然不受他侵扰,还颇有兴致地来回踱步着观赏着石洞景致,甚至还点评了两句道:“这骨头是从乱葬岗挖出来的吧?有够丑的,还有点儿臭,若真有志向,便学学那魔王去挖鬼界玉骨。”
“这池子也有些小了,还不若那人皇泉池的一半大,有够寒酸的。”
“而且你这路这么窄,应当是鲜少有人来探望你吧?你那同伙应当也鲜少来吧,这处最浓厚的气味就只有虱水的味道,看来那人与你合作的心不纯啊,明知莱羽殿弟子在追杀你居然都不多多关怀两分。”
“……..”
虱水老翁紧着牙关,说道:“你不也无人探望,孤独万年,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儿去。”
白衿何挑了个兽骨出来,拿在手上掂了掂,发现无甚重量,骨髓应当是空了,骨头也只剩薄薄的外壳,估摸着都是被虱水残害后的囚魂躯留下的。
看来近日这虱水老翁没少做怪,估摸着外头的人也有不少是被偷了躯壳后装了分不属于自己的魂魄在外佯作寻常人来走动,眼目不少。
虱水老翁见白衿何无甚神情,反倒悠然自得得如同来踏春游园般,霎时阴沉着脸,冷声道:“且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今后再也无人为你制囚魂躯,那人再也没法回来陪你了。”
白衿何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干脆拂拂手,毫不在意道:“晓得了。”
虱水老翁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咬紧牙关,他不死心道:“哪怕你用六界外魂来逼压我,我也绝对不会再为你做事。”
“六界外魂?”这一字眼成功将白衿何的注意力勾了回去,他扔掉手上的轻骨,好整以暇地看着虱水老翁。
六界外魂便是能是魂魄超脱六界之外的术法,代价极大,要生抽血躯之魂,而血躯则是只手可压六界之躯,几乎万年才出一个,而通常这类人最后也会因永世孤寂而死去。
六界外魂更是从未出现过,白衿何还以为这只是典籍上记录的一道传说,若能用六界外魂之术,自然六界趋之若鹜,血躯也当受万人追捧,又怎会永世孤寂,死于孤独。
原来虱水老翁同纪鹤云所说的魂魄处六界之外是受了六界外魂之术,并非虱水异效。
虱水老翁说道:“你不会死,但你会痛苦,我要让你永远留在痛苦里。”
痛苦?
白衿何略挑了下眉头。
他如今万蛊咒加身便觉得颇为痛苦。人生在世,哪有人是不痛苦的,俗人皆如瓷碗,瞧着仿佛还有些价值,但实则甚至一阵稍重的寒风都能将其震成满地碎片残骸。
这虱水老翁倒是好大的口气。
如何让他痛苦?
让他泡在虱水中瞧着一个个生魂侵占他的躯壳,他却无能为力吗?还是用何等方法折磨他的皮肉魂壳?
且他那句……..不会死是何意?
他究竟是将他看作了谁。
白衿何问道:“你可知晓我是谁?”
虱水老翁说道:“我自是知晓。”
白衿何问道:“那我是谁?”
虱水老翁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
“白、衿、何。”
白衿何不觉变了变神情。
这虱水老翁说的还真是他?
他不会死?
那无名尸同蒋涣所说的要杀了他是何意?
白衿何又追问道:“你可知我白衿何是何人,我乃是三堂之人,你可知?”
虱水老翁冷哼声道:“我未曾失忆。”
言外之意,他知晓。
白衿何步步紧逼道:“那你可知晓我是人是鬼,如今年岁几何,又从何而来。”
虱水老翁硬是被他咄咄逼人的口吻逼得后退半步,方才回道:“……..你失忆了?”
虱水老翁不欲多言,霎时三道囚魂躯便出现在他身侧,情态如一,皆直勾勾地盯着白衿何,恍若是三道自虱水老翁身上剥离出来的鬼魂,看得人直发毛。
他一挥手,三道囚魂躯便一齐朝着白衿何逼去,步伐僵硬如走尸,却架不住不惧伤亡,真真就是死尸、死士。
白衿何直接放出异花蛊,指头顺道在衣袖中将解药瓷瓶撬开条缝隙,指头凑上去一沾,而后行云流水地在鼻下一抹,便退出数步,打算隔岸观火,可异花蛊上前竟沦为了最普通的花蛊,那异香无半分作用。
这囚魂躯连嗅觉都被抹去了!
囚魂躯兀自往前缓慢移动,伸直着胳膊朝着我白衿何抓去。白衿何连掐了几记咒符却在砸上去时都如微风入水,只掀起层浅淡的波澜,只将那囚魂躯的衣裳给销毁大半,那肉躯竟是无半分损伤!伤害尽数都被充作屏障的虱水结界给拦了去。
袖中其余蛊虫尚且羸弱,相较异花蛊更是弱得可怜,别无他法,白衿何只得借着无名尸的残魂再次唤出几只鬼魂,但终究是狐假虎威,唤出来的鬼也极弱,只得堪堪抵挡片刻便被虱水结界撕烂。
虱水老翁觑着白衿何的反击,不知如何作想,竟开口道:“你应当知足了罢。”
“我知足什么?”白衿何轻嗤了声,说道:“羊入虎口,说是做交换,实则是信口开河、满口谎话!”
虱水老翁却在此刻缓声道:“我只是帮他们提前死去,他们早晚会死。”
“早晚?”白衿何说道:“你要替他们省去多少年蹉跎?百年?千年?还是万年?”
白衿何实在是没了法子,他浑身解数都无甚效果,更别提他如今能用出来的本事本就被削减到极小范围,很快,他便被那三只囚魂躯给围困住,他只能在身体周遭燃了道火咒,隔绝囚魂躯的进一步桎梏。
可那火温也烧得他体温剧增。
白衿何的耐心也在消减。
虱水老翁却瞧准时机从天浇下来泊虱水,那虱水将烈火全部扑灭,而在中央的白衿何也被这虱水淋了个正着,身上是火燎般的刺痛,人常道技多不压身,他这是痛多不压身,种种累加起来的疼痛感反倒让他格外清醒,未就此昏过去。
虱水老翁说他不会死。
真的,还是假的?
白衿何信了大半。
察觉到白衿何所想,无名尸此刻开口道:“你会死的。”
白衿何反问道:“被你杀死?”
无名尸重新陷入沉默。
囚魂躯将白衿何架起来,被指挥着站到池边。
虱水老翁说道:“你瞧,你不怕痛。”
白衿何说道:“是啊,那你打算怎么折磨我?”
虱水老翁说道:“但你怕苦。”
白衿何从善如流道:“那你是打算喂我黄连还是让我去当讨饭吃的乞儿?”
虱水老翁否认道:“不,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
话落,虱水池中升腾起那架龙骨,而白衿何如同守到驱引般被桎梏到骨上,而后龙骨连带着他一同猛地朝后退去,退到石洞最深处,退到黑暗之中,唯余眼前渺小的光明,而光明之中站立着的,是被缩小成米粟大小的虱水老翁。
转踵间。
白衿何瞧见黑暗中的乱骨堆里爬出来个伤痕累累的人,那身上黏粘着的血腥气熏天,几乎将他熏得喘不过气来,还杂带着尸体腐烂的腥臭味,而那浑身污渍的人正手脚不利索地往外爬,挖骨头的手已经破得裸露出了指骨,何其可怖。
直到那人彻底从骨堆里爬出来,那张瘦削的脸才露出来,只不过五官被血污彻底覆盖住,唯一明了的就是那双无比漆黑的眸子。
白衿何几乎瞬间认出。
林清蘅!
此刻的林清蘅哪还有京都仙郎的高洁姿态,整个人成了劫后余生的苟且者,在尸骨堆里寻生,而他前头数丈远的位置还守着几个囚魂躯。
白衿何喊道:“林清蘅!”
林清蘅如今这般境地绝对逃不出去,他碰上了囚魂躯只有死路一条。
但林清蘅却像没听见他的声音般,摇摇晃晃地踉跄着往前走,如同把钝刀子般狼狈地用双手一寸寸剥开骨堆,挤出一条供他出去的路。
白衿何霎时便明白过来虱水老翁是何意。
让他眼睁睁地看着。
他,只能看着。
林清蘅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听不见、看不见。
白衿何便闭了嘴。
他顿顿地笑了声,说道:“你是觉得他们受苦就等同于我受苦了?”
怎可能呢。
虱水老翁却并未给予任何回应。
白衿何看着林清蘅撞上囚魂躯后被虱水浇到身上,浇得皮开肉绽,却未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咬紧牙关,身体不停得颤着。而他最宝贝的那把玉骨扇却被虱水腐蚀成了坑坑洼洼的烂骨头,被埋葬在骨堆里。
说不上心头什么滋味。
白衿何只能那样不躲不避地看着。
他若是给出什么反应,怕是虱水老翁便要更加过分。
林清蘅没逃出去,他被埋在骨堆里,不知还有无气息,他的血染红了那堆厚重的骨头。
白衿何仿佛被剥夺了白天黑夜之分,还被剥削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他没有疲倦困乏,只能持续性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他瞧见一把火剑劈开了囚魂躯。
那捧火也烧出条路。
林清蘅被一双手挖出来。
他虚弱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
纪鹤云的眼泪滴落到他的脸上,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