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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台月-1 ...

  •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丁酉年十月

      到京已有一阵子了,每天街头巷尾地闲逛着,易峻脑袋里只有四个字——长日无聊。本来他在两广衙门好好地当着那个不大不小的差,未想到六月间突然地就接到了父亲病危的家书。父亲素来硬朗,若不是见到管家刘叔的笔迹易峻断是不会信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后他没敢耽搁半分,上了马便一路不停蹄地往回走。无奈,人算不如天算,紧赶慢赶赶到家时,已是满目素白。
      进了门,孝衣都还没来得及穿,一班披麻戴孝从二字起头到不知排到哪个数的姨娘们已经在父亲的牌位前闹着要分家了。
      易峻没有多理会,他问她们要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家里人现在住的这处宅子。所幸的是易峻平日里待她们都不薄,所以这档子事办得也算是顺风顺水。于是,家里的人是一拨接着一拨地来,七手八脚一连搬了好多天。等终于停当下来想好好睡个安稳觉又被刘叔以打扫为由赶了出来,还被叮嘱说不到晚饭不能回。
      父亲身居高位,在公在私皆是御人甚严。由于母亲早逝,易峻自小就被父亲送去法兰西预备将来支援洋务。未想甲午一役大清惨败,老佛爷一怒之下只允许贵戚留洋,易峻也就这么混在人堆里回来了。踏上国土,父亲也没让他闲下半刻,家门都没进就在两广替他谋了份差事让他直奔广州去了。广州的日子还是好过的,跟着被贬黜的李大人易峻学会了很多。日子可以继续波澜不兴地过着当然是好事,可没想到父亲居然是说撒手就撒手了。
      父亲这一走易峻反倒是什么都不担心了,因为他终于能够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了。未想,头七一过吏部的主事大人就亲自找上门来。父亲的人脉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通络许多,在临了的时候他老人家竟然还花银子为他在京城捐了个职位。易峻这才明白,不管父亲这次挺不挺得过去,他老人家都是打定了主意不预备再让他回到两广的地界上去的。
      原来,到头来自己的一切还是捏在了一个死人手上。
      轻叹一声,不知不觉已到中街。走了大半天,易峻觉得有些饿,便找了个小摊随意坐下叫了些面食和糕点。午市早就过了,人迹清冷,易峻边吃东西边长一句短一句地和摊主闲扯着家常。忽地,只听一阵急促蹄响,一辆缎面马车飞驰而来,行人见状皆是慌忙躲闪,街面上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让出了条颇宽的道来。
      看着在空中久久未落的尘土,易峻侧目而望:“店家,刚才过的是什么人啊?”毕竟,敢在皇城脚下中街之上如此放肆,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看样子,这位爷是刚从外边儿回来吧?”摊主满脸热心地为他解答:“方才过的是老佛爷跟前新进京的红人,听说是盛京老八旗的旗主。老佛爷可喜欢了,每天都要奉诏进宫打这儿经过好几回呢。”
      “就算是旗主,这样横冲直撞也是会连累百姓的。”旗主……八成又是个从山似的书堆族规里爬出来的老朽吧。易峻摇了摇头继续喝他的面汤。
      “可不敢啊。”摊主听了忙摆手,“这位旗主硬气着呢。前些日子他的车和荣禄荣大人家眷的轿在这条街正中央对上了,谁都不愿让。结果您猜怎么着?咱这位爷面不改色地下车来一抬手就抽了荣大人府上的大总管四十马鞭,那可是鞭鞭生风,打得荣家大总管是皮开肉绽满地儿滚。临走时这位爷还冷冰冰地撂下句话来,说,如果荣禄那奴才觉得委屈大可到老佛爷跟前告他的刁状去。嘿哟,您没瞧见那气势,老人们都说只有当年六王爷年轻时可以同他一比的!”
      “竟有这样的事?”易峻讶然。
      “可不是,听说事情传到荣大人耳朵里,荣大人非但没动怒,还绑了总管登门去谢罪呢。”
      听罢,易峻一笑置之。皇亲贵胄,飞扬跋扈,如此一斑足以窥见所受荣宠之盛。

      结了帐,易峻依旧在街上晃悠,忽地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大概又是哪位官家富商路过吧,易峻正要避让却被人抓了个结实。一回头,是管家刘叔带着一群家丁满头大汗地来寻他。
      “少爷,刚才府里被传了旨。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酉时宫里摆千秋宴,太后老佛爷宣少爷去见驾。”
      见驾?
      易峻一时丈二和尚尚未摸着头脑地就被刘叔半拖半拉地回到府,而后又被丫环们围个里外三层手忙脚乱地推进卧房更衣。
      锦衣、朝珠、顶戴、朝靴……再站到镜前,看着身穿崭新朝服的自己,易峻着实地愣了。官场污浊多是非,他本想出了孝写份辞呈就此脱了这身皮自由自在地过活的,但到头来还是跳不出这虎狼窝。
      整了整衣领,易峻走进正厅。两个传事小太监已等候了小半时辰,见到易峻也不多言直接带着他上轿进宫。

      在宫门下轿后,又换过两个引路太监领着易峻往里走。
      九曲连环绕飞檐,在外人眼里紫禁城是神秘的,但看在易峻眼里却也不过只是个富贵庭院的样貌。
      两个小太监带着易峻进到一处院落,刚走到照壁墙,一阵异香便扑鼻而来,转瞬他便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京城不比广州,十月的天已下过两场雪,可谓是严冬。但在如此严寒时令,这园子里竟是百花齐放,莫不是亲眼所见易峻真以为自己是到了人间仙境了呢。也不知,这园里住的是什么人?
      “来了么?”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易峻的遐思,来的是个有些年岁的。也是太监,从衣着看品极很高。
      “李总管。”两个小太监见来人立刻弯腰上前去回话,“回李大总管,易府的少爷到了。”那个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大内总管李莲英。
      “您随奴才来吧。”李莲英上下打量了易峻几眼带着他挑开门前的厚重棉帘进屋。“您就等这儿吧,奴才进去回话。没有宣诏别擅自进去,惊了老佛爷,您也就活到头儿了。”还没走几步李莲英就把易峻晾在一扇珠帘之后独自进去了。
      屋子里有隐约的言语声,却是听不真切。易峻也不惊慌,只径自打量着四周。放眼过去,地上铺的墙角摆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可叹今年七月大旱尸横遍野,真是民间疾苦声不入帝王家。
      易峻摇头感慨着,一收视线,恰好和一位小宫女对上眼。那宫女约摸只有十四五岁,易峻触到她满是好奇的视线也不回避,只自若一笑。未想却惹得她面上飞红,露出了一副娇羞模样。
      真是的,招惹到心地单纯的孩子了呢。正在易峻寻思化解之法的当口,一声通传自内向外朗朗而来:
      “宣易峻易大人——”
      大人?易峻迟疑半分,并未见左右有第二个身穿朝服之人,这才明了那“大人”指的就是自己。

      重重珠帘次第开,易峻正了色,目视足下,一抬脚,迈出一步端正的四方官步。
      行到屋子正中,他甩下马蹄袖跪地行礼:“奴才叩见太后老佛爷,老佛爷吉祥,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说话吧。”太后的声音是易峻料想之外的柔和,“赐座。”
      “谢老佛爷。”易峻又磕了个头。虽然不曾入过宫,但君臣大礼易峻还是知晓的。
      坐定后易峻依旧是低着头。
      “抬头说话吧,这里没有外人。”
      “扎。”易峻抬起脸,此刻,他才真正看见了掌着大清国实权的人的样子。
      慈禧穿一身罗兰紫锦缎轻袄盖了条薄毯半卧在红木榻上,两名宫女跪着在为她捶腿,颈间两串大如鸡卵的东珠晃得人微微有些目眩。
      太后老人家和李鸿章大人描述的差不多,与易峻想象中的相比甚至还略年轻了些。
      “你就是易天德家的孩子?”慈禧说话的语速很慢。
      “回老佛爷,正是奴才。”
      “嗯,还算懂得些礼数。出孝了么?”
      “回老佛爷,出了,有一阵子了。”易峻毕恭毕敬一字一字清晰回答。
      “想当年我还是咸丰爷的贵人那会儿,就是易天德领着内务府。后来咸丰爷殡天,辛丑年跟着六爷勤王清君侧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些年办事,也算是尽心的。只是,人老了便不中用。这些年老臣们是越来越少,他这一走,大清是又少了根主心儿骨了。”
      “奴才惶恐。”易峻跪地,“家父得老佛爷圣言,死也瞑目了。”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往地上磕了。”天气寒冷,屋内的铜炉碳盆烧得暖暖当当,慈禧被烘得有些发懒,“我听吏部的福成说你留过洋?”
      “回老佛爷,奴才去过两年法兰西。”
      慈禧似有些疑惑,李莲英忙近前小声回话:“就是德龄、容龄二位格格在的那地儿。”
      慈禧一点头面上不见阴晴:“甲午后民心一直不济,前两年一帮举子还闹过什么上书的。近一阵来了几个读书人闹得皇帝心绪高涨,总在我耳边儿念叨着要中兴大清,开口闭口的都是些没听过的西洋玩艺儿。福成说你在吏部后补,眼下既然出了孝,就出来为朝廷效点力吧。如此,一是不荒废你所学;其二,是不枉你父亲伺候我主仆一场,我对他也算有个交代。”
      “奴才谢老佛爷恩典。”
      易峻离座欲跪被慈禧止住:“罢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母亲去的早,想当年常进宫走动的诰命夫人里她也算得一个。今儿千秋宴前叫你来,原是想看看你。没想到你和她倒是有三四分的神似的,看得我也是有些念她了。听说你本是在两广当差,京城不比南方。小李子……”慈禧唤过李莲英,“等晚些撤宴时候,把皇帝今年新做的那件嫌大的貂皮氅子给他送了去,回头皇帝要问起来就说是我拿的。”
      “扎。”李莲英应声。
      易峻幼年丧母,就是在府里也是极少听见父亲和下人们提及母亲的,听了太后这番话,一时间忘了礼数径直看了过去。见慈禧虽然年老面色却是红润光洁,神态安祥,俨然是寻常人家的慈祥祖母,全不似外人口中的那般凶神恶煞,脑中已是千万流转,又思及自己从小一人孤独求学亲情淡漠连自家人都没有这么关心过自己,眼眶竟是一红。
      “小李子,你看他。”慈禧眼见得易峻失态不恼反笑。
      一旁的李莲英见风使舵马上接茬:“老佛爷您是菩萨心肠观世音在世,易大人前世造化才得的您这么大的福份。”
      “你这张嘴呀……”慈禧笑得更深了些。
      “和硕贝勒到——”话说到一半,突然听见宫人禀报。也没听宣,后脚一个人就风风火火地踏了进来。
      见李莲英和一干宫女太监们都趴伏于地,易峻也迅速跪地行礼。
      “贝勒爷千岁,千千岁。”
      来人只挥挥手径自走到慈禧跟前跪下:“给老祖宗请安。”
      “你这猴儿精,进宫都几个时辰了才想起来看我这老婆子。”慈禧笑着骂地上的人。
      “哪有啊,就是陪着皇帝多绕了几句而已。”地上的人自己起身解下玄狐大氅递予一旁的宫女,然后绕到慈禧身后为她捏肩。那人一转眼看见了立在那里的易峻张口就问:“老祖宗有客啊?”
      “那是易天德家的。”慈禧就着宫女的手喝了口茶,对着易峻道,“你上来,见过盛京来的和硕贝勒。”
      盛京来的……莫非……思量间,易峻近前几步行礼:“奴才易峻参见贝勒爷,贝勒爷千岁。”
      “原来是易相家的公子。你我年岁相差不多,以后不用如此大礼。”那人爽朗一笑。
      “说得什么话!满汉有别,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祖宗之礼不可废!”蓦地,慈禧拔高了音调,显然是动了气。
      “老佛爷息怒。”下一刻,所有的人脸色皆变全都跪到了地下。
      易峻心头一凛,这才是真正喜怒无常的老佛爷。
      那人也不惊惶,跪下磕一个头又站起来回到太后身边,语气中竟有几分小孩子家撒娇的脾性:“老祖宗,我这不是说笑么。瞧您把这一屋子人都给吓得……”
      “哦,倒是我的不是了?”慈禧一挑眉面上已缓和些许,她看了眼易峻,“你下去吧,过几日去礼部报到,顺道儿去上书房走动走动给皇帝做个伴读吧。”
      “扎,奴才告退。”起身时易峻已捏了一手心的冷汗。待他弓着身退到门边,里面已经有笑语传来,其中自然有太后的声音。
      此人真是非同一般。易峻抖了胆从门帘的缝隙处向内望去,离得远了,只见得座边有一抹如海般的蓝。

      走到屋外,易峻长舒了口气。恐怕传言还是对的,“老佛爷”并不是什么真佛爷,是前一刻还是欢声笑语后一刻就可能杀人如麻的主。若非方才后半段亲眼所见,易峻还真是万不会信的。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这句父亲常挂在信中嘴边的话,易峻此时才真正领会到了七八分。
      依旧是来时的两个引路太监带着易峻向千秋宴去。天寒路长,两个宫人年岁都不大,一人一灯各自在前头照着路。没走多久,俩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易大人真是今日好福气,我们在宫里这些日子都不曾见过老佛爷这般待汉臣的。”
      “这哪是什么福气,依我看是好凶险才对。亏得澜贝勒,不然这会子可就是‘世事难料’了。”
      “你还别说,也就这澜贝勒爷有这个能耐,能让老佛爷一下子就转怒为喜。”
      “可不是,上回万岁爷差点挨罚也是澜贝勒圆的场把老佛爷给哄顺溜了。”
      澜贝勒?就是后来进屋子的那个人吧。刚才真是可惜了,没能看清。易峻对那个玲珑的人生出些许兴趣来:“敢问二位公公,这澜贝勒是何许人?”
      “就是屋内那位穿蓝的主子。”
      “是盛京来的,盛京镶蓝旗旗主的独子,入关时封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王爷的福晋家祖上和老佛爷娘家祖上有些渊源,王爷前些年殁了,今年头上贝勒爷守制期满老佛爷就叫他进京了。”
      “王爷家的世子不该是多罗贝勒么?”易峻问。
      “易大人有所不知,老佛爷收了贝勒爷做义子,所以封的‘和硕’。”
      “贝勒爷名里嵌了个‘澜’字儿,喜穿蓝衣,又是镶蓝旗旗主,所以宫里人都叫他‘澜贝勒’。”
      原来如此。今日午后过中街的一定就是他了,还亏得自己错把人家当成了老朽。那人若知道了,不知会是作何感想……想到此处易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只弄得前头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千秋宴是皇后寿辰,理应办在坤宁宫。但当今圣上的东宫姓叶赫那拉,是太后的亲侄女,依着太后老佛爷的意思,最后竟是破祖制摆在了乾清宫。
      宴是破例的,所以排场也破了例,京城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要来贺。
      如山的贺礼,高悬的喜庆宫灯,宫女妃嫔们罗裙华服,官员皆戴红花,就连万岁爷的辫子上也缠了红。这么一热闹,平日里有些冷清的皇宫在今夜就突然地添了许多人气。但终究,风光的还是叶赫那拉一族。
      不知是谁排的座,易峻被放在距主位最近的一排桌子里。看着左右都是叔伯辈的人,易峻无奈地叹了口气偷偷向殿上望去。万岁爷并没有什么威仪天成的气度,反倒像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一国之君坐在席上,连正眼都不看皇后一下,只自顾自地和身边的另一个妃子调笑着。那位娘娘就是珍妃了吧,看样子帝后失和的传闻十成十是真的了。再看皇后,虽然并不十分高兴,心情却也是坏不到哪里去的样子,毕竟今天在台面上她是赚足了的。
      不一会儿,随传膳太监一声“开宴”,菜肴便陆续的上桌了,满州的关外菜色,汉人的精致珍馐,一道一道都是别具匠心看得人眼花缭乱。宴行过半,宫人来报,说太后老佛爷派人给皇后传话贺寿来了。众人立时放了杯碟筷勺,跪听懿旨。
      “老佛爷口谕,今日欢宴她就不凑这份子热闹了,还望诸位尽兴。老佛爷祝皇后主子福泽绵长,赐皇后如意金钱五百串,东珠三百串,苏绣锦缎二百匹,翡翠如意十对以兹慈爱圣德。”
      “老佛爷千岁千千岁——”
      未等众人起身,传话的人就已在主席上活动开了。今夜满殿皆红,独这一抹蓝似游鱼一般在富贵荣华纸醉金迷之中来去自如。

      散了宴,易峻前脚到的家后脚宫里就来人颁赏了。赏的不是别的,就是先前太后提到的那件氅子。谢了赏送走宫人易峻随手掀开托盘上的罩布,赐的物件立时就让一旁的刘叔和丫环们看得直了眼。橘色的烛光下,那件大氅似是在桐油里浸过一般,丝光闪亮滑不沾手。
      “这是上好的紫貂皮子,金丝纫的,御用的东西果然非同一般,就是老爷在世时也没得过这样的荣宠。”刘叔抹了抹眼角面朝门外跪下对天拜了拜,“老爷在天有灵,少爷必定会光大易家门楣,您可以瞑目了。”
      刘叔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家,看着他这副样子易峻也不说什么,只吩咐了下人收好东西回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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