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六十一章 艾连 ...
-
光线迟滞的异空间里,蠕动扭曲的形体勾勒出单薄又清晰的人形,被一股力量拉扯出来,蛮横地塑造成原本已经被他抛弃的样子。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年,清秀绝伦的脸庞表情呆滞。而站在他对面,有着纯金发丝和翠绿眸子的亲王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
他的美如此光辉夺目,和他的父亲一样。
可是他背对着自身散发出的光晕,形成了寂静而背光的阴影,似乎有无数黑暗的影子在他身后蠢蠢欲动,比白衣少年四周不断幻化出的可怖触手更诡谲凶狠。
“呐,就是你吧。”亲王柔声道,“从战场一开始,就一直对我‘唱歌’。”
圣杯,这个时计者的名字。时计者都有白银女王赐予的能力,当他们随着扩大的罪业发挥出自己的天赋,会因各自的强与恶被冠上不同的名讳。就像塞亚是“时钟城最弱的时计者”,那个丢脸的外号和他不可思议的情史一样有名。
这也是拉非雷最不能理解的事,他的塞亚是这么的柔弱,他那脑子缺弦的老爹居然还任他待在一群史前巨鳄当中,也不怕哪天被撕巴撕巴,连一粒分子都看不见了。
此时,被恋人认为是娇弱小可怜的人打了个喷嚏。
他的妹妹回过神,开始暴走:“哥哥,赶快叫克拉姆灭了那帮怪物,你怎么可以待在那种工作环境!”
天啊地啊,她以前太迟钝了,她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
“邪恶不被消灭,自然是有理由的。”塞亚认为她大惊小怪,“要么黑吃黑的力量不够强,要么正义本身并非光明。”
不知为何,听明白了这句话后,伊恩打了个寒噤。
太一针见血了,以至于恐怖。
对面的男孩穿着一件雪白的睡袍,纤细得像刚抽芽的蓓蕾。但他周围涌动的怪异形体连亲王都禁锢不住,谁能赋予一个自己都忘记本质的生物固定的姿态?
无以计数的触手、鞭毛、口器、爪子、节肢、神经组织……无规律地扭动着。更深处,被它们紧紧抓着的,是无数嶙峋的白色物质。
盘根错节的骨头扭曲错乱,光滑的头盖骨睁着空洞的眼窝,翻滚在扭动的漆黑粉末中,像一个散发着狰狞气息的焚尸堆,满是绝望和恐怖的颜色。
圣杯,还有一个名称是「骸骨之城」,因为他喜欢组装和收集那些遗民的骨头,尤其是头骨。拉非雷估计他是不能忘记自己被乌拉拉在头上钉进七根银钉的感触,那是一场漫长酷刑的开始,印象总是深刻一些。
“喂。”
金发少年开口,以最温存的语气问出最残酷的话语,“疼吗?”
白衣少年空洞的瞳仁也收缩了一下,微微浮现出人类的感觉。
在他面前,那个被喻为美德化身,最光辉存在的教皇之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充满了恶意、冷酷,食物链上位者对脚下蝼蚁的残忍,和戏耍似的玩味。
“你能告诉我,那美妙的感受吗?”
圣杯瞪大眼睛,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看起来濒临爆发了,这可是一件稀罕事,他自己都忘了怎么发怒了。
“你是女王陛下的敌人。”
时计者每一个音节都生硬无比,带着久远的气息,只有随着音律的倾吐才有了一点点生命的痕迹。
拉非雷的嘴角拉出讥诮的笑纹:“哦哦,玩偶开口说话了,希望是会尖叫和哭泣的玩偶。”
扭曲的空间中,被静止的光线重新流动,像蛇一样蜿蜒曲折,洞穿了一个个时空缝隙,从中涌出泥浆似的雾体,像沸腾的沼泽一样冒着滚浊的气泡,不断加深颜色。
那是圣杯的能力,吸收死者的怨念、憎恨、痛苦、悲叹、诅咒、愤怒、恐惧、绝望,浓缩成负面感情的凝聚物。当他想用杯中的毒酒感染人,意志再坚定的人都会侵蚀腐化,沉入那无边无际的黑色地狱。
金发少年还是笑着,那笑容和他的美貌一样,明亮得眩目,可是骨子里透出的冰冷让时计者也有点后背发凉。
他指指脚下,圣杯惊愕地看到下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镜面一样的蓝色镜体。而拉非雷身后跳动的黑影,现在圣杯确定了,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黑色的影子,那么浓厚而深沉,如同暗不见日的黑夜。
偏偏拉非雷的金色发丝还是闪着光芒,看上去让人不可拒绝。
就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也很喜欢收藏哦。”拉非雷兴致勃勃地道,“那些被你们称作污秽的情感,所有撕扯人心,使头脑和理性发狂,变得不可理喻的精神污染,我都收集——银海总是有好东西。”
“我还给它取了名字,世间一切之恶。”
圣杯看到自己召唤出来的黑色沉淀物被无数更黑的球体侵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吞咽声,像活物一样不停地膨胀收缩。而在那团污黑中心,可以看到某种深蓝色的水晶状物体,以优雅得难以言喻的韵律旋转,稳定不变中蕴涵着无穷变化——不会错的,那是教皇的标志。
他竟然让世上最美丽之物,相当于自己灵魂核心的基体,光辉之四面体也被污染?
“有点意思,有一点儿……怎么说呢,麻痒?”
从那黑色的物体当中,传出少年依然澄澈优雅的嗓音,标准的帝国语,略带奇特的卷音,彬彬有礼中有着屈尊的傲慢:“可惜,我还是感觉不到啊,那些可爱的嫉妒、哀伤、失落、迷惘……只有仇恨,如火烧一样锻冶的憎恨能够体会,是因为仇恨被定义为坚定的力量吗?”
“你是虐待狂吗?”圣杯吐出饱含轻蔑的话语,这是他开战以来,最有人性气息的一句话。
“啊啊,我是自虐狂啊,你不知道吗,有个人这么称呼我父皇。”
拉非雷抬眼注视对方,那双澄碧的眼瞳中,迸射出冷冰冰的戏谑,这是绝对强势者对弱者极度蔑视的嘲讽。
“不过对你和其他人而言,我是虐待狂没错。”
仿佛被乌云压抑了太久的天空终于爆发,一道亮蓝色的光弧从漆黑的彼端划出,无数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几何多面体旋转着,无形的规律在空间中施压,圣杯感到构成自己身体的蛋白质和神经细胞被牵引进一个未知的层面,切割成碎片。
时间被无限延长,折磨也被无数倍的提升,像有一个存在乐此不疲地赏玩着整个过程。
圣杯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是嘴角划下一道殷红的血丝,从他惨白的唇,再度流溢出吟唱的音调,像树叶在低喃风的语言,又像阳光下清澈的溪水流淌过鹅卵石的声音,古朴而纯净的音律,让人无法相信是一个恶迹累累的时计者唱出。
“啧,原来是个被玩烂的玩具。”
亲王乏味的语调,掩盖了时计者的歌唱。
在白衣少年的对面,那个貌美无比的金发孩子绽开璀璨的笑容,这笑容让时计者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我还是能让你活泼起来的。”
像送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礼物,他竖起一指放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嘘”音——
圣杯看到一滴小小的液体,似乎是金黄色的,明亮得像有阳光在其中流转,散射出彩虹般瑰丽万千的光辉,闪动着迷人的轨迹,然后径直进入他体内。
“啊啊啊啊啊——”
凄厉得像一万把锯子研磨骨头的惨叫,这惨叫把无尽的痛楚剧疼憋在五脏六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丝骨髓里,只能嘶吼出来,血液都被蒸发,脑浆滚出迸裂的头骨,凄厉得让任何人只想捂住耳朵,不顾一切地嘶吼:别喊了!别喊了!
圣杯到处翻滚,那肢体每一次抖动都是地狱里最惨重的扭曲,他现在完全丧失了时计者不畏痛苦的能力,和原来那呆滞麻木的神色。
拉非雷开心得像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目光时刻追逐着他滚动的身影,连语气都失去了原来的无聊和高傲,变得充满渴望的颤音:“真的那么痛吗,这可是神的血哦。”
在研究自己那诅咒的血脉,试图破除父亲设下的精神障碍时,他发现神血的妙用。
就是能够改造人体,让人在改造过程中尝到超出人世的一切感受。
聪明的教皇之子估计,这感触就像每一个细胞,每一片DNA,每一枚核酸,每一道分子链……每个构成生命体的最微小物质都在同一时间经历了决不相同的生理变化,剧烈而千变万化。这就是荒神的机率法则——每一种可能性都不同。而常人的刑罚再精妙出奇也无法做到如此,哪怕被喻为折磨女王的乌拉拉也是。
无尽的翻滚和惨痛中,圣杯看到自己怀里掉出了一样东西。
看起来像是枯黄的叶片,却极为平整,每一个角落都压好,仿佛一直以来被小心翼翼地保存,无意识地贴在心口。
他突然瞪大眼,死死拽住它,像得到了最后的救赎。
身体还在经历着那不可挽回的折磨,和很多年前一样,可是脑海的某个角落却前所未有的安宁下来,这是收藏着他最后人性的角落。
当他走进时钟城的一天,有个人,他已经忘了面目,只记得他有一头黑发,依稀露出不忍的神情,给了他一片冬芽叶。
他藏在舌下,这片有麻醉作用的叶子被完美地隐藏,连女王陛下也没有发现,帮助他熬过了酷刑,保留了一点神智。
不过这依然没什么用,他还是疯了。这不是奇怪的事,时计者不疯才是怪事,就像那个叫“塞亚·依路安那”的怪胎。
之后,好像就是重复的日子。丢下破灭钟,设计那里的人捡起发动,将幸存者的头骨和骨头收集起来,在他人的尖叫和恐惧中度过麻木的生活,只是他本能地会避开黑发的生物。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头发,迷迷糊糊地想:多么黑啊,他本来怎么会以为是金色的呢?
记忆里最珍惜的一幕突然鲜明起来,时钟城永远旋转的时轮散发出金色的光辉,照耀在那个人夜空般的黑发上,焕发出纯粹绚烂的色泽,他灰蓝的眼眸流露出人性的光辉,那是最美丽的颜色。
「艾连,含着它。」
他悄悄地,递给他这枚叶子。
圣杯闭上眼,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
黑发青年专注看着战局的播放,那些被帝国军扫荡的时计者他都认识,不过绝大部分和他没什么交情——谁能和疯子有交情?
不知道艾连有没有被女王陛下召回。
塞亚担心地想。
虽然那个少年也是个疯狂的时计者,但是他知道,艾连始终在唱歌。他是天幕族的遗孤,那是个天生能渡化生命的种族,所以死在他手下的遗民都没有痛苦。那些沉积的负面感情,不过是他自身那漫长扭曲生涯的投影,那孩子还是沉入了噩梦,一生没有出来。
不过,艾连破碎的心灵中,确实残留了人性和善良,使他还懂得憎恨,会杀掉那些经过身边、浸透了血腥和污物的时计者,如非必要都回避时钟城,从不膜拜乌拉拉。
只是,未免艾连不小心把自己干掉,塞亚都避着他走。
双手无意识地搭在唇前,黑发青年闭起眼。
希望那孩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