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 ...

  •   一顿饭吃完,易峻从席面上退下后竟生出了些远渡万水千山之感。仆从们各自都撤了东西退下去帮忙收拾了,载澜趁机缩回到了他那张罗汉榻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易峻自己一人不知所措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活脱脱的人肉钉子一颗。
      “易大人为何总是站在屋子正中央?”许是消遣,又非全无真意,但却是万万当不得真的。跟载澜相交几回,易峻偶尔也能反应出几分乖觉来,于是便轻扯嘴角立在原地不说也不动。毕竟,与和硕贝勒“同榻而卧”的轻重他还知晓。
      “大人这是生气了么?”
      其实没有动气,只甘拜下风罢了。正斟酌着要不要答句话来,易峻眼前蓦地一花,然后就见得载澜人已到了八仙桌前拖开两只凳子在左边坐了下来。
      “易大人可是要人请才肯移步的?还是,为的一句话心里疙瘩了?”他总是这样,孩子气地不依不饶。总是俏皮可爱的样子,但有时却不能说不伤人……
      “雪僮,去请你易大人过来坐。”
      雪僮正站在桌边上完了茶和点心,应过一声将手中托盘交予旁人,不等易峻思索出他是在何时进的门便伸手扯了易峻的衣袖子把他牵到了桌前。易峻只觉双肩微微一重,稳稳当当就被按到了那只空凳子上。
      一拉一拽一按之间,说不得是天旋地转,但只小小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如此身手……
      “易大人莫要忘记,这孩子纵不是武生,该练该会的也不会差掉半件。”无起无伏,连语气都带了丝随意的冷薄,但里头的自豪和赞许分毫都未遮住。真是应了他自己才说过的那句话,放眼全京城里,有几家的奴才主子间是这样做规矩的。
      每次被他刁难挖苦,每次受他的酸他的讽,却是从来都没觉得他是个刻薄人,究其原由,里面应该是有这一份的罢。
      “松子奶卷,尝尝?”推过来的浅碟描着缠枝莲,依旧是青花瓷,小巧玲珑的点心层层叠叠整齐地码在里头看得人好不欢喜。
      易峻犹豫稍许还是取了一块,然后他才知道素来不喜甜食的自己这下子是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如何?”
      待他抄起手边的茶水猛喝了一大口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东西咽进肚子。却发现载澜极快地伸手欲拖那碟子,眼神急急,像是有些害怕自己与他争夺的意思。
      易峻吞了点唾沫星子强压下半口反到喉咙口的酸水,道,“真是,甜到心里了。”
      “哈哈!”载澜仰头一笑,心安理得地把碟子揽了回去。
      约摸坐了一刻,一碟子奶卷便被载澜一口一个欢畅地扫了个底朝天。易峻表面上虽是端着杯子小口呷着茶水十足的涵养,但下巴却已是落到地上再合不回来。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堂堂男子,居然会喜欢吃如此腻人的东西,实在是……
      “去把门开了透透气,刚才那暖锅吃得我有些上火。”
      应着载澜的话,长杆轻挑,正对着大桌的那扇落地棉帘之后就露出一式八扇的精雕窄门。中间四道门在打开刹那,一阵寒风挟着冷香扑面而来。
      厅前,有一红一白两树梅,开得正盛。花上有未融的残雪。看枝干,应该都是老种了。两株梅后植着一小林翠竹。竹林左侧有一垒太湖石,右侧用石子铺了一小方仅供三人容身的空地,若逢秋夜当可摆酒赏月。
      原来这屋子是间小花厅,而自己先前进屋时所闻到的,正是梅的味道。是谁说的,旗人皆是粗鄙蛮荒之类。
      “雪僮,唱一段吧。”载澜道。
      “爷想点哪出?”雪僮正低了头在给他添茶,问得甚为随意。
      载澜看了看易峻,颇有打算地微扬了唇,“这酒足饭饱宾客在堂的,只要不是《击鼓骂曹》就可以了。”
      “扎。”雪僮行个万福笑得灿烂,似是得逞,却又一脸迁就模样。
      你二人斗法,何必要将我牵扯进去……易峻无奈,只一门心思地继续扮他的不语君子。
      雪僮走到门前整了衣衫,待要开嗓,忽听载澜道了声“慢”离座从榻上摸来样东西递予他,“昨儿个和六叔下棋赢了,他老人家认罚画的山水竹子。一支狼毫从走用到尾,豪气淋漓。但要论及精致,还是远不如你们平日台上使的那些个东西的呢。自打拿回来,你的眼睛就在上头转过好几回了。正好,这就拿去吧。”
      “算借的,唱完了就还爷。六爷的墨宝,奴才福薄哪里敢要,怕是会污了的。”雪僮嘴上说借,却并未当真去取,反还把载澜握着扇子的手往回挡了一挡。
      “什么奴才不奴才的,现下开窍知道自己是个‘奴才’了?”载澜走过去拉起雪僮的手把扇子按进他掌中,“都说赏你了,还同我推来挡去虚虚实实,白让人家易大人看笑话。况且,它落在你手里算不得辱没。”
      雪僮收了扇子再不多话只向前迈入院中。五步为止,背了手,慢转过身来。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
      垂袖拂袂,指点间便是柳下花前。
      “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谴兴消闲。”
      唱到此处雪僮亦步亦趋行到载澜跟前。
      “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令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妃子?这小园之内哪里来的旦角,莫非……易峻心头一跳,急急转了头。
      这边,载澜已施施然站起身来,“就知你要拿这个来算计我。”
      “奴才不敢。”虽是赔罪的话,但这会子从雪僮嘴里出来却全不是赔罪的味道,“当日宫中重阳菊宴上爷的‘一曲菱歌抵万金’可是名动京城梨园的佳话。我进府这些时日您都不愿施恩,今日不妨也看在易大人面子上,就了了奴才这桩夙愿吧”
      “罢了。”忽听载澜得庸庸懒懒一声叹,易峻刚要去触盏托的手倏地一麻,险些失态。
      “陛下——”
      一缕柔媚嗓音,恰似春风吹起晴丝袅如线。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修长的指轻盈翻转,绕出一朵玉骨兰。
      移步,倾身。
      “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
      凤目微阖,浅笑还羞。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风过,华散。载澜一撇袖自雪僮手中挪了扇来。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抬手侧腕间,泥金扇面缓缓展开迎向落英。梅竹相应,山川凝香。真真是,把人间缠绵都唱遍。
      此生若能与这个人长相对,江山万里荣华富贵又何足惜。只是,自己纵为明皇,他又岂是甘做玉妃的女儿家。况且卿是卿我是我,人伦纲常主仆君臣,仅此一条便是楚河山汉界泾渭分明。莫说今生无望,纵有来世,喝下孟婆汤换过副臭皮囊再入茫茫人海浪淘沙,到彼时,自己还能认得出他来么。
      易峻摇了摇头甩开片刻奢念,唇间难免漾起一丝苦涩自嘲。
      扇覆,花落,冰蕊一地。那人微翘的眼尾仿佛染了胭脂色,“让易大人见笑了。”
      “臣不敢。”易峻忙行过一礼,“今闻贝勒爷此折《小宴》,怕是此后平日里别人口中那些天人都要成俗人了。”
      “易大人可真会说话。”载澜笑盈盈收了折扇,才落座就有下人用木盘子托着个小白瓷盅进得门来。
      “爷。”雪僮接开瓷盅盖子将东西捧到载澜跟前。
      载澜望过一眼微微拧眉,“什么东西?”
      “李公公今天早些时候传来的,说是老佛爷亲赐的血燕狼牙盏,他再三地嘱咐我们每日一定要仔细用冰花糖煨好了,小心伺候着,务必亲眼看您吃下去之后去太医院回话。一日一报,不可怠慢荒废,否则全府上下的奴才人头不保。”
      雪僮舌灿如莲只弄得易峻一头雾水,因听得“太医院”三个字猜测载澜当下正在病中,便暗自旁观他气色,却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哪里有那么金贵。”载澜轻哧一声,“这么多年总归耽误了,横竖是个治不好,还如此兴师动众,作甚无用功。”
      “爷说的是个理,但早年奴才的师傅也常说,大凡吃食一类,不用顾虑太多,能咽下去就是好的。”雪僮将羹汤搅冷了些撇过一勺递到载澜唇边。
      载澜见东西凑到鼻子底下,微皱了眉抬袖去挡,“燕雀的唾沫星子,想着就犯恶心,哪里还有往肚子里吞的兴致。”
      “爷,甜的,好吃的。”雪僮眼瞅着自家主子的性子就这样上来了,只好忍了笑一味地哄着,“大勺子几个来回一闭眼就没了。”
      载澜翻个白眼,当他是什么人,怎可能轻易几句话就被糊弄了去。
      见他这般,雪僮便把话转了个个儿,“爷,这是极好东西,寻常人家千金难买的,您赶紧地,别浪费了。”
      可载澜哪里那么容易就范的主儿,“那你替我吃了。”
      “那可是欺瞒老佛爷凤颜的死罪,怎么使得。”雪僮摇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眼见躲不过载澜抬手朝边上一指,耍起了无赖,“最多还有他知。怎么使不得?”
      怎么又扯上我了……险些被载澜戳到鼻尖的易峻心中又是一阵哀嚎。
      “爷,咱几时能不这样?”
      “我怎样了?”
      两人七嘴八舌又是几十来回,最终还是雪僮技高一筹,趁着个空子眼疾手快地将满满一勺燕窝填进了载澜嘴里,不待他喘息又将第二勺子塞了进去,没有半柱香功夫,一碗燕窝便被雪僮强灌了下去……待得大功告成,那孩子只打千说了句“谢贝勒爷”往载澜手里塞了块丝帕扔下餐具木盘一干物什跑得没影儿了。
      “又让易大人笑话了。”载澜把擦过嘴的丝帕往桌上一甩颇有些负气的意味,但面上却也不见半分怒意。
      “贝勒爷哪里话。”亲见这两二之前一顿你来我往,易峻心想着这府里平素大抵也就是如此,时不时总会有些个吃穿用度从宫里赏下来,再有现成的丝竹之音管弦风雅,加上主仆之间轮流使些小孩儿脾气,这日子真真过得比自己滋润舒心百倍。只是雪僮方才这般行事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却没见这睚眦必报的人有所计较。终究,那孩子在他心里是大大的不同呢。思及此,他又不免有些气闷。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的,就不多留你了。”轻飘飘一句话,载澜便扔下易峻独自出去了。他前脚出的门,后脚雪僮那孩子便闪了进来。
      “天天都是如此,说与外头怕是没人信的,倒让易大人见笑了。”雪僮边说边动手将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起来。
      易峻连连摇头,“哪里的话。”
      摆弄妥帖之后,雪僮才开口将等在外头的下人们唤进来。随即,他看了外面的眼天色,道,“难为大人陪着到这个时辰了,我送大人。”
      “如此有劳了。”易峻利落起身随在雪僮后头往外走去。
      “您别看贝勒爷这个样子,其实他并非故意使性子只是心里苦罢了。”雪僮领着易峻走在回廊下,说话的声音自前传来并不响亮,却是听得非常清晰,“他肺里的病根是早些年就落下的,天一冷就要犯,也亏得有宫里那位惦记着。”
      易峻闻言细细思量着,载澜不过二十来岁光景,也不知怎么会有如此痼疾在身……未想询问还没出口,便被雪僮堵在了喉头。
      “大人不必问,无论知与不知我都不会说。贝勒爷的事情,大人如果想要知道烦请您自己去问求。”
      易峻点头,“是这个道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