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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静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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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幽意连绵之径,跟随忠奸难辨之人,虔诚地象是个信徒到来深山里拜见仙者。但一颗凡俗之心未曾抛却,疑窦,猜测,忐忑便都在心头。疑的是三郎的妻子是不是真的就在;猜的是三郎的妻子若在,将是怎样人物;忐忑的是三郎的妻子倘若人物非凡,岂不叫我羞惭踌躇。就这样一肚子戏文样的官司打着打着,就进了打开的庙门。
殿前的坝子里有青石的八供鼎,两边壁上描着胜果妙因图,有姑子在扫地,我上前合一回手,问那姑子这里可有住着俗家的夫人或小姐,姑子便收了扫把指给我看:
喏,朝里头到山门殿、弼勒殿,天王殿后面右角门出去,过了伽蓝殿、祖师殿、首座寮与维那寮,若是看到鼓楼就向左,那位夫人整日都在引礼寮后面的学戒堂抄经呢。
我暗笑这庙真是大。
“夫人姓什么?”
防着韩琦骗我,我为了求证又问。
“姓王吧。应该是大姓的小姐……噫?你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来找她做什么?”
姑子觉得奇怪,狐疑地看着我。
“哦……家里公公经年的病了,我闻说这里有夫人在抄经书,想来求一份回去。”
我将着刚听来的话回她。
“那你来对了,她很乐意帮人抄的。”
姑子倒是欣然接受也没追究。说罢又合一回手,然后躬身接着扫地。
于是我照着尼姑的指示,进了山门殿、弼勒殿,天王殿后面右角门出去,过了伽蓝殿、祖师殿、首座寮与维那寮,看到鼓楼就向左找引礼寮,一路上见的除了尼姑只是尼姑,没有家丁也没有仆妇,这等寒苦,莫非当真是王妃娘娘的排场?
转眼到了学戒堂。
堂上匾额一副风霜经年的样子,写了什么都不大看得清楚了。堂门边青苔簇生,雨檐下柱木朽旧。我轻手叩了叩门上铁环,里头一个女声刚说了句进来,我就如得御敕,急不可耐地嘎吱一声推开了门。
门里几张几案,两侧有屏风,书架上满排的经。柏香混着墨香,不浓不淡,不刺鼻,但也不怎么好闻。最中间的那张几上埋头端坐着个安静的女子,右侧有天光从窗格子里透进来,正正透到她面前写着的经书上头。女子裙钗朴素,整个人的颜色便有些灰灰的,脸也灰灰地看不清楚,清早的天光只是把她面前的纸照得那样白,白得发亮。
我扶着门边从门槛外头跨到门槛里。她这时也总算抬头了。
三郎其妻王氏女其人,不过是跟我一般,年方二八的样子,她抬头看我的眼睛很单纯,干净无暇,象是不染尘嚣烟火。除了这个,相貌倒实在是普通,黄黄脸儿,眉眼俱是淡淡的。
我一路上的长久忐忑这才算放下了。
她自然是比不了我的。除了我,也比不上春繁,比不上玉阁,甚至比不了很早就从良的灵双。就连给我做个丫头,或许大娘都还有踌躇。
我松口气。
“大姐是谁?”
她看了看我问,“也住金阁寺么?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她声音粗粗地略带稚气。
我告诉她我不住这里,我是打外面来的。
“大姐是来找我的?”
“恩。”
我正是来找你。现在见了你,也算完成一桩心事。
嘴上倒并不是这样讲,只说为了来见您走了很远的路,天不亮就出发了,你能不能抄本经书送给我,金刚经也好罗汉经也好,都行我不挑的。
“行啊,”她淡淡笑了,“难得大姐这样虔诚。不过我今天写,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全抄好,大姐可以住这里一晚等我么?”
她的笑脸触到我心里某个东西。
不过这只是第一次,只是轻轻地。轻得虽然真实地触了,而我却还茫然无察。
我于是为难,说不行啊,家里的事情很多,我还要赶回去带孩子。
其实我本来是应酬两句就准备走人了,反正人也见了话也讲了,远不如我,我很满意。
“大姐你家住哪里?”
她冷不防问。
我也没多想,只拿手随便选了个方向一指。
喏,那边。
“是十一户村吗?”
是了,我含糊应道。
“那个村子我知道,”她又笑了,“在崖上头,路很不好走的。既然大姐很忙,我明天抄了亲自给您送去吧。”
我这时才知道触动我的是什么。
相貌平凡的女子的笑容里,原来竟有着这般让人心动的华彩。
只是一个满面烟火的农妇,衣服肮脏头发散乱,换我看一眼都要嫌她晦气的。
可是她就能冲着我笑,我说什么都肯信,就能二话不讲为我做抄书的劳役,且愿意为我走很远的路,把经书送去那个崖上险峻的小村子。
看到人死也不觉得难过的我,很羡慕那些看到狗死了会很难过的人。
良善是个好东西。
是奢侈得很的好东西。
我一辈子都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这是第一次。
“夫人这样好,家里一定富贵。可夫人又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末了我问她。
“我在这里也很好啊。”她转身,到架子上去拿经书,“我的父亲,还有我夫君,都是杀伐太重造孽太多的人,怕是有一天要遭报应。我在这里写经算是为他们赎罪,尽点人子人妻之道而已。”
他们做了什么吗?
提到他丈夫,我忍不住多嘴。
“其他的太多不记得了,”她把经书拿出来放到书案上,细看是本静心咒,“记的最清楚的只是他们如何害死我母亲。凡人的世道很奇怪对吧?”
她抬头问我。
恩,很奇怪。
我有些错愕,只小声喃喃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