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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离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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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里魏云音照常上下朝,音无之战已成定局,主帅是韶武,没她什么事,她也乐得清闲,下了朝就往后宫去看看南舟和景行。
要离京的事情她没告诉景行,但和韶容说好,届时将景行一并带出。
韶容虽为难,但想着是最后一件能帮得上她的事,也就答应下来。
八月十三,吉日,宜兴土木,宜嫁娶。
大皇子韶武在宫外的府邸建成,张灯结彩等着新娘子从城西城北两头而来。两个媳妇家中都是显赫,京城百姓已许久没见得此种盛景,一时间街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你推我我推你都图找个好位子,连街旁酒肆茶楼上都堆满了人,争先恐后地趴在楼上栏杆旁等着迎亲的队伍过来。
安国公家的毕竟是正妃,迎亲队伍自皇宫出发,先去城西接安国公家的小女儿,再绕去城北接温候家的小女儿。温惠嫁去桑蛮时,这个人的身份就没了,只说侧妃是温家体弱多病的小女,自小养在佛寺中,才接回来不久。
都道是温候福气好,家里虽然没一个儿子当家,但两个女儿一个受封公主送去桑蛮,一个嫁给大皇子。侧妃哪有如此大的阵仗,当初四皇子娶个侧妃,一顶软轿送进府里也就是了。如今一看两个王妃是要平起平坐的。
韶武也是春风得意,他许久没有骑马,上马时几乎觉得两股战战,旁边仆役相扶,被他推拒去了。
虽不是战马,他已经很满意。毕竟自腿废了那天起,他就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天。
受邀的朝臣陆陆续续到韶武府中,门童迎着进去,座次是一早安排好的,礼封收了有专人登记,进去一位礼官便高声报一位官职。
魏云音本不想来,谁知一大早韶容便到府上找她,车马都是现成备好的,只得匆匆起来收拾一番便出门来。
快到午时,也没听报说丞相来,她估摸着袁勖怀是不会来了。结果就在新娘进门的前刻,礼官尖利的一嗓子,“丞相大人到。”
“过午我可就回去了,晚上你们闹。”魏云音压低声音凑近韶容耳边道。
他抬头看见袁勖怀,冲他招招手,正巧,袁勖怀的座位被安排在魏云音旁边,他们三人在韶武的婚宴上竟是挨着的。
“中午只是吃个酒,晚上才是重头,你不留下来闹洞房?”韶容一边问她,一边把自己跟前的葡萄放到她的空盘子里,魏云音的早吃光了。
她撇撇嘴,“有什么好闹的,都见过了。你们不都冲着见一眼新娘子长得俏不俏吗?”
袁勖怀正襟危坐着,目光在门口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人。忽然间他的背松垮下来,似是找到了要找的人,转过头来也问魏云音,“总归你最近也是无事,下午在这边听听戏看看舞乐不是很好?”
魏云音留意到袁勖怀方才看那地方坐着个中年人,只能看见个后脑勺,身影颇雄健,光看背影也看不出是谁。
“谁说我没事?”
袁勖怀这才想起来什么,又说,“也是不费功夫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要紧。”
魏云音见他没说别的,一颗心说不清什么滋味。早前说好若是袁勖怀打算一块走,就告诉她一声,现而今没有告知,又只吩咐她自去收拾,自然是不打算一块儿了。
“那些字画书籍下头人不知道怎么收拾,得去盯着,府里还有两个小孩子,更不懂收拾。”
三人各怀心思地坐在一起,两个吃茶,一个吃葡萄,韶容只当没听见,侧头与一旁巴巴想找他说话已久的工部侍郎说笑去。工部侍郎有个女儿待字闺中,韶容没有正妃,兼之连苏户都攀上了,当初他也是个侍郎,这工部侍郎自然也就动了心思,约韶容什么时候去府上吃个饭,自然也就顺便同自家女儿月下谈个心弹个琴。
把韶容的葡萄串也吃完了,魏云音擦了擦手,这时才仔细端详起袁勖怀来。
今日他穿了身素白的长衫,暗纹又是她道不出名字的草木,一贯的俊朗无俦,风华无双。这人年内也见不得几次了,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口夸道,“今日这衣服很衬你,好看。”
袁勖怀正色道,“我穿什么,你是说不好看的?”
魏云音一弯嘴角,“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袁勖怀的侧脸微微有点发红,魏云音也没说什么,只是莞尔,于旁人看不到之处,将二人衣袖覆在一起,又在衣袖下拿手轻轻握住了袁勖怀的手。
他的手上还有疤,摸起来凹凸不平的,魏云音低声问,“伤都好全了?”
“嗯。”
“天冷记得多拿热水敷腿,实在忍不得就跟皇帝告个假,去温泉山庄住几日,少你一个人,西陌也垮不了。”
“嗯。”
“你想要什么东西,京城没有的,就写信告诉我,信鸽能找到我,我顺路经过也就给你捎回来。朝臣那么多,你培植几个自己的人,做起事来也方便,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
魏云音恍惚间有当初在袁勖怀书房受训的感觉,只是经过这么长时光,彼此角色颠倒。她说的都是他教的,他自己自然早就在做了,但她不知为何,总想要多说两句。想到明日后日恐都没有时间细说几句,她蓦然就红了眼眶。
袁勖怀看她那样,于袖子底下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嗯,我会的。”
魏云音呼吸一紧,泪光终于都又沉默下去,她勾着袁勖怀的小指头,听见众人喧哗,想是新人已经过府要进门来了,此时袁勖怀也站起身来,自然而然二人交握的手就松了开。
她有些发愣,耳朵里听得礼官在门口大声报,“新人来了!”
“新娘来了。”
“两个新娘,大皇子怎么背。”
“说不得左拥右抱。”
众人开着玩笑,一径笑开了,袁勖怀远远看着,韶武一个也没背,红绸子牵着两个新娘自门口进来,喜娘在一旁小声提醒新娘抬步小心门槛。
魏云音恍恍惚惚地坐下去,不甚在意地端起茶来喝,茶是苦的。
“来日你出嫁,也是此等风光。”韶容靠了过来。
魏云音笑笑,“那是自然。”
袁勖怀不是没听见,但他不知怎么接话,索性就那么站着,只当是没听见。
下午安排在戏楼听戏,来的官员大多没什么事,一个个带着亲眷儿女来,都给大皇子撑场面来的,且知道另两个皇子也来,顺带也看能不能把女儿塞进别的皇子后院去。
是以过午后魏云音便不跟韶容呆在一块儿了,免得一个个官家小姐不好意思过来打招呼,毕竟韶容也还要选个正妃。听戏时是昏昏欲睡,她打了个盹儿,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全不记得,醒来时眼角依稀有两滴眼泪,隐约想起来梦见自己娘了。
袁勖怀早已经没和她呆在一处,也不知跑去哪儿了,这会儿手边坐的是韶容的岳丈,苏户是见过魏云音的,这种场合也不拘礼,只是坐着闲话。哪个大人家又养了什么稀罕鸟儿,还有那南边送来的鱼儿甚好看,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与西陌大不同。
魏云音听着他说,只偶尔嗯两声,见他说得口干,又亲手给他递茶,只说,“苏大人说得累了就看会儿戏,来的角儿还不错,我出去找个人,回头再说。”
苏户讪讪一笑,知她是不耐烦听下去,也不说什么,掉头去看戏。
魏云音也不是真要看戏,就是到处转转,韶武的宅子修得不错,请风水大师看过的,一草一木的格局都是周易算过的,她一边看一边到处走,府里不少官员的女眷也在池边看鱼,院里赏花,自是没人留意她。
她沿着后院小径,往越来越偏的地儿走,前边的奇石形状古怪,像个弯着腰的老头,只半身隐没在假山后,魏云音想着走过去看看是否一整块。
结果还没走过去,就听见隐约的人声。
人声本也不足为怪,她走得这儿来,别人过来赏玩也是应当。
只是声音像熟人,她便又往前走两步,驻足不动,话声从假山后传了出来——
“过几日我会举荐你做韶武的副将,名字和来历统统改过,你的履历不用担心,回头我交吏部备案。”
答话的人声音阴沉暗含威武,魏云音总觉在哪里听过。
“是,那就有劳了。”
“从前那些事就既往不咎,邪门歪道你不可再来,否则……”
“便是我想再来一次,青鸾像也没有了。”那人嘿嘿低笑。
听二人话说完了,魏云音赶紧往回走,若无其事回去看戏。
苏户侧头过来跟她说,“方才那出演完了,现在演的是盗御马。大人一头的汗,先喝茶。要找的人找着了吗?怎不见同大人一起过来。”
魏云音有心事,接了茶没说话,苏户也不甚在意,又津津有味看起戏来,还摇头晃脑地跟着拍哼哼。
那个假山后头的人,声音是马凌云,另一个人是她做梦也不能忘记的。袁勖怀当初命她就地格杀马凌云,如今又调他回京,还将在音无战中任命为韶武的副将。马凌云显然要以新的身份,回来帮衬自己的外甥了。
魏云音脑中浑浑噩噩,全然不记得这一下午是怎么过去的,晚饭时候见袁勖怀不在席间,干脆晚饭也没吃,就赶着回了府。回府后去军中一一拜访当初带过的兵,试探忠心,分辨哪些人还可用,回到府上就给韶容拟了一份名单。
八月十四,魏云音盯着云光、舒窈、夏扬、柯西四个收拾东西,她自己也动手收拾书画一类,等到中午管家摆饭,不知道他们四个怎么都忙得满头大汗,柯西还好点,北狄人体力好,魏云音自己吃饭时都觉得手抖有点拿不住筷子,两个小孩更不用说。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下午接着收拾,装好的东西有十口大箱子,到傍晚时候,魏云音说几个小的要送出去别院玩,管家也知道,魏云音一月前在城外买了个庄子,那地方有条大河,宅子里一应亭台楼阁都重新修葺过,还没人去住,只时时派人去打扫。
见他们东西都准备好了,就找了五个家丁护送着上路。本来管家想多派几个人,魏云音说她亲自护送他们过去。
魏云音一个能打,柯西也是力敌千钧的,管家也不再多说什么违逆主子意思的话。
出城用的不是她自己的文书,印鉴是签的韶容的印,出了城往西南走,沿着官道,过两座山。
太阳自西方沉入山后,魏云音便不再送了,把两个小娃娃,一只黑猫,都交给柯西。
她从腰间摘下来一柄匕首,上头雕着的花纹古朴,是一只神鹰。眼珠以红色宝石镶成,拔出来的刀刃削铁如泥吹发即断。
柯西的西陌话不太流利,接过来插在靴中,对她一拱手,“我会保护好他们。”
魏云音嗯了声,观察柯西这么久,她知道这个人买得对,至少绝对会舍命保护夏扬舒窈两个,他自己在北狄也有妻女,对孩子别有种亲切和爱护。
“再走个十里路,家丁你就遣散了,说是我说的。银子在马车上,舒窈知道地方,没人二十两银子,家里要是有苦处的,再多给五两。”
二十两银,普通人家能吃上好几年,五个家丁都是年轻力壮的,离开将军府也找得到别的营生,这点她不担心。
分道扬镳前,魏云音又把家丁叫过来说了此事,虽没明说为什么不让他们返京,但听说是有二十两银,就都点头答应了。
回到京城已经将近亥时,亮出四殿下的印鉴,城门没多为难便放了进去。魏云音径直去了韶容府上,将明日晚上出城的路线都讨论清楚,才算忙完。
韶容见她疲累不堪,出言安慰道,“两个小孩都送走了,只等你爹,这事我来办,绝无半点问题,你就放心吧。”
“嗯,总之送出城能帮我多瞒一时是一时,出京还不算安全,得远离京城才行。一月之内我都不会同你联系。”
韶容摆手表示不介意,“别说一个月,就是多两个月,能帮你顺利离开京城,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魏云音莞尔,“不会没消息,总要叫你放心。你也不必操心我们,我打小就跟着我爹亡命天涯,别的事不行,这件事,最有经验。”
她虽是玩笑,韶容却知这其中的心酸与艰难。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却比在宫中步步惊心来的自在。韶容的野心实是需要魏云音来帮一把,她于这时节要走,对韶容而言不是件好事。
她于心有愧,却不得不承认,旁的一切,都没有她爹来得重要。对韶容的那份愧疚终究没能说出口。
韶容让人从后院梅树下挖出来两坛子好酒,夏日炎炎,将碎冰融于酒中,二人对饮至夜深,才话了别。
屋檐下的灯笼在暖风中弥散出晕黄的光,将韶容的脸映照得很柔和。魏云音看着他,直到此时才生出不舍,她知道这一生多半都再见不到韶容了。就像送走干戚那时,时时想着来日还要写信过去,可山河渺渺,一旦不在一处,信件来返耗上一年半载都是常事,更别说见一面。
见她不说话,韶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把一直捏在手上的箫递给她。绿玉通体流光,上头打着的红穗子,是苏沐染编的。
他的手指将魏云音耳畔的乱发理顺,看着自己打小分别的小表妹,嘴角上翘不想流露出半点悲伤。她的前路是定了,他的前路还十分渺茫。
“走吧,明日宫宴还能见到的。”
魏云音摇了摇头,知道明日说话就没此刻自在了,将箫紧紧捏着,收入袖中,半晌嗫嚅着只道,“你多保重。”
韶容点头,手指离开她的耳畔。
最后隐没在魏云音视线中的,是韶容一直站在府门前没有进去的身影。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了,才听见马蹄在京城长街上踏下的一串脆音。她眨了眨眼,只觉得视线模糊,脸上被风吹得凉凉的,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