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立春 ...
-
暖风化冻,南鸟北归,万物始发。
长安城崇仁坊内一处高宅大院里,仍笼着寒风。
燕珏陪着小心,一边伺候自家侯爷脱去厚重朝服,一边朝着候在门边端着茶水的侍女打眼色,侍女明白燕珏的意思,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茶水端到了燕珏面前。
燕麟晗脸带严霜,他看也不看燕珏递来的茶水,一拳头砸在身边的案几上,愤恨地骂道:“好一个穆知然,自我回来后,日日弹劾我,他胆大包天!”
燕珏被燕麟晗唬了一跳,茶水险些脱手,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住,没让燕麟晗将愤怒的目光转向他。燕珏将茶水放至燕麟晗手边,谦卑恭敬地说道:“侯爷何须与一个文官一般见识,他也就会耍耍嘴皮,圣人哪一次听进他的话了?”
燕珏长燕麟晗十来岁,虽是侯府管家,与燕麟晗却是亦父亦兄,也最为了解燕麟晗心思。自去年冬日燕麟晗大胜狼牙军得胜回朝,穆知然就接连上奏弹劾燕麟晗,言燕麟晗好大喜功,不问圣意,斩杀降将。若细想来,这份弹劾所列罪名相当严重,几可让燕麟晗脑袋搬家,然天子念及燕家累世功勋,又是苍云军出身,追忆往昔,天子便训斥燕麟晗几句就作罢。燕麟晗得意洋洋,以为穆知然自会学乖,怎知第二日穆知然再次上书弹劾,圣人为安抚朝臣,将燕麟晗罚俸三月以示惩戒,可这显然不达穆知然之意。然这天下毕竟只有一个太宗与一个魏征,穆知然知晓连续以相同罪名弹劾燕麟晗圣人定不郁,自此之后,这位四品左谏议大夫隔三差五替燕麟晗罗列罪名,时不时刺一刺燕麟晗,这才满意。天子似乎也习以为常,时而口头教训下燕麟晗,时而罚俸一两个月以示惩戒。今日燕珏一见燕麟晗脸色,就知穆知然又在朝堂上参了自家侯爷一本。
燕麟晗冷哼,握拳道:“圣人是不听他的话,穆知然的目的是想敲打我,我燕家累世功勋又被先帝封为定国侯,乃本朝唯一外姓侯爷,穆知然屡次弹劾我,不过是要圣人知晓莫让我功高震主。”
燕珏诧然,燕家出自苍云一脉,为国尽忠,燕麟晗的叔叔曾与狼牙军血战于雁门关外,尸骨无存,放眼偌大朝堂,若说谁最不可能背叛天子,那便是定国侯。这穆知然到底安的是何居心,竟三番两次地弹劾定国侯,非要让天子削了定国侯的爵位才罢手吗?
“这个穆知然,难不成真想将侯府连根拔了?”若是旁人说这话,只怕燕麟晗早已用手边陌刀砍了他的脑袋,然燕珏是燕麟晗的心腹,燕麟晗自不会拿他怎样。
燕麟晗瞥了一眼搁在兵器架上的玄甲盾与陌刀,眼中厉芒闪现:“他敢!”
燕珏抿了下嘴,穆知然的确搬不动定国侯府,而且这些年来的唐军赢的几场大仗皆是定国侯领军,若真拔除了定国侯府,大唐就等于自断一臂。不过,若烽火狼烟靖平,定国侯府怕会朝不保夕,穆知然却在天子最需要定国侯的时候出面弹劾,这左谏议大夫是愚还是傻?燕珏想不透。
“侯爷消消气,今儿天气好,侯爷要不去城外踏青散散心?”好不容易等到阳和启蛰,品物皆春的日子,这几月燕麟晗被穆知然弹劾受气,燕珏想劝燕麟晗出门散心,将一腔愤懑排遣出来。
燕麟晗抚着玄甲盾,眼神和缓了些:“也罢,天天窝在侯府也是难受,出去舒展舒展筋骨,免得脑子里全是穆知然那张臭脸!”
燕珏干笑,心道可惜了穆大夫那一张俊俏容貌,也不知在朝堂上弹劾自家侯爷时,又用的是哪一副面孔。
谁知,不想遇见谁偏偏就会遇见谁。
燕麟晗换了一身玄色常服,驾一匹白马飒飒出了长安城。虽已立春,但风中还带着一丝寒意,燕麟晗十岁前在苍云堡学艺,练就一身铮铮铁骨,后随父亲出征,定居长安十五年,身子骨倒也耐寒。
与周遭其他游人相比,燕麟晗是真在尽享春日之光景。
乐游原上,桃枝抽芽,间或点染几片云霞,一目枯黄也漏了几点碧色春意,暖风熏得游人醉,燕麟晗好不惬意地驾马缓缓驰在小路上。乐游原上有一处高地,上置六角飞檐亭,时常有文人墨客在此吟诵风月,燕麟晗是武将,并不排斥文墨,相反他时常也在书房中挥毫泼墨,但自从被穆知然弹劾后,燕麟晗对文人就有了些别样看法。今日是散心,燕麟晗心道若是再想着穆知然,这心也就白散了,将脑中厌烦思绪挥去,忽听一阵清冽琴音飘入耳中,燕麟晗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六角飞檐亭已被游人团团围住,定睛再看,围住的人皆乃身穿绫罗锦缎的富家少女,燕麟晗讥笑,心道又不知是哪一位落魄的文士,想学王维一曲惊艳唐公主。闲着也是闲着,燕麟晗跳下马来,将马缰丢给燕珏,踱步走进亭中。
那琴师着一身青白相间的常服,乌发用一个碧绿攒花的发簪束住,他正垂头抚琴,燕麟晗一时看不见琴师容貌。只见琴师修长双手悬于琴弦之上,指法稍动,一曲灵动音韵跃然指尖,引得围观少女们惊讶不已。
燕麟晗不懂琴,但他能从乐符中听出弹琴者的心思,空旷高邈,浩瀚云巅,听得出来这琴师胸藏千古,不是俗人。正当燕麟晗听得入神之时,琴师抬起头来,燕麟晗一见琴师面容,当即失了听琴的兴致,到哪里都能见到他,当真是阴魂不散呐!
那边少女们面上飞红,这边燕麟晗怒目以瞪,这两种截然风景相映成趣,琴师嘴角微翘,竟然笑了起来。
燕麟晗怒意升腾,穆知然居然嘲笑他!听琴有错吗?
琴师一曲弹毕,抱琴起身,向周遭围观少女含笑点头,目光扫过燕麟晗,穆知然收起眼中笑意,而后转向另一少女,眼中又饱含笑意。燕麟晗本就气恼,见穆知然这番对他,燕麟晗再也撑不住脸上神色,伸手就要去扯穆知然的琴,谁知穆知然倏然后退,曲指戳在燕麟晗手腕处,燕麟晗吃痛,连忙收回了手。
“你竟会武?”堂堂四品左谏议大夫居然会武功,燕麟晗不禁愕然。
周遭少女见气氛突变,四下而散,不再围着穆知然,这倒也省了穆知然和燕麟晗一些麻烦。
穆知然冷眼瞟了下燕麟晗,淡淡回道:“在下出自长歌门,会些防身武艺。”
燕麟晗敛眉,长歌门人入仕为官者不少,没想到自己一直未发现平日里清冷高绝的穆知然竟也出自长歌门。
“原以为穆大夫乃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仅会逞口舌之能,原来是我小瞧了你。”燕麟晗嘴上带笑,心里却把穆知然骂了个千百遍,这人藏得真是深不见底,他最讨厌藏着心思耍花样的小人。
穆知然又往后退了一步,此刻他与燕麟晗皆未穿朝服,又不在朝堂之上,他不需向燕麟晗行礼,穆知然回驳:“文官武官职责不同,手段亦不相同,只要能为国为社稷,是文是武,又有何妨?”
当真是伶牙俐齿,好一个左谏议大夫!燕麟晗气极,但见对方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燕麟晗一时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穆知然撕破了脸。
“穆大夫在朝堂之上就让本侯受教,在朝堂下穆大夫也是这般冷言冷语,真是可惜啊……”燕麟晗目光在穆知然的身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穆知然没去接燕麟晗的话,他自知若要问一句“可惜什么”,等于是跳入了燕麟晗的圈套里。他索性什么也不接,等着燕麟晗自讨没趣。
燕麟晗见穆知然半天没反应,终是憋不出恨恨说道:“只可惜白白浪费了你这副好面相,若能温言细语,本侯倒会怜香惜玉,不与你在朝堂上计较。”
穆知然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瞪了一眼燕麟晗,一句话也未说,拂袖而去。燕麟晗望着穆知然的背影,畅快地大笑起来,他日日被穆知然弹劾,今日终于反唇相讥了一番,还赢得分外漂亮,燕麟晗觉得此番出来散心可是选对了日子。
翌日,含光殿内,燕麟晗却是被穆知然气得七窍生烟,而左右的朝臣们要么垂着头以掩饰嘴角边尴尬笑容,要么假装绷着脸一言不发。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则捏着穆知然的奏折,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穆大夫啊,这事乃是私事,你与燕侯私下解决可好?”天子觉得自己也是无妄之灾,穆知然弹劾燕麟晗任何罪名他都可以处置,唯独这一个,着实让他难办了。
穆知然手持玉笏,凛然不退:“圣人,身为侯爵对朝臣出言不逊,按律应重罚不怠!”
若非现在是在朝堂,燕麟晗早暴起抄陌刀架在穆知然的脖颈上,让这天天写奏章文绉绉骂自己的左谏议大夫知道什么叫不好惹。
天子犹豫:“可这……一来此事发生在昨日下朝后,二来又是你二人私下谈天,三来……”天子想了会儿,笑着劝道,“三来燕侯这前半句也是在夸你啊,哈哈。”天子终究是想不出什么好的措辞,这事儿根本就不该他管啊!天子内心咆哮。
穆知然却不退:“后半句就是出言不逊,还请圣人裁夺。”
“穆大夫,你岂有此理!”一直沉默不言的燕麟晗终于忍不住了,他挥手一指穆知然,从武臣列队中走出,已顾不得现在是在朝堂,这口气他憋了太久,若非穆知然今日这荒唐的奏折,他还不至于不顾脸面,与穆知然在朝堂上争吵。
天子似也没办法,身边侍者低声问天子是否要将二人先请出去,天子却摆摆手说不用,这事今日不解决,明日后日往后时日都会继续吵下去。
穆知然不卑不亢,昂然回道:“昨日侯爷对本官说此话时,侯爷又是岂有此理?”
“你……”燕麟晗气结,论辩驳他定输,但他今日就要与穆知然争上一争,再不争,穆知然是要骑在他头上来了!
“你昨日见我不拜,我也要参你一本,不知礼数!”昨日两人朝下相见,自不用行跪拜之礼,此也是本朝官员自知的道理,但如今燕麟晗被穆知然鸡蛋里挑骨头挑得没了方寸,心道既然穆知然敢如此挑错,那他就敢这么回击!
天子揉着额头,心道一会下朝,不论威逼利诱都要让史官把今日朝堂之事都删了。
穆知然道:“下朝之后,朝臣不用行朝上之礼。”
“那你我下朝之事,你为何要写成奏本弹劾?”燕麟晗终于找到可以回击之处。
然而穆知然却是淡然地瞟了一眼,勾起嘴角嘲笑道:“侯爷乃百官表率,当严于律己,朝上朝下,不可松懈,如对朝臣,更应慎独,侯爷却未做到,难道下官参奏不对?”
“你就是想每日编排理由参我是不是!”燕麟晗咬牙,与言官辩驳,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是他犯傻。
穆知然跪地向天子诚然一拜:“臣所言乃为朝堂社稷,请圣人裁夺。”
燕麟晗双眼圆瞪向穆知然,他倒是忘了,穆知然最后总会把天子给搬出来。
天子似乎也懒得再听下去了,他道:“好吧好吧,燕麟晗听旨,朕命你当朝向穆知然道歉,穆卿觉得如此可好?”
“不妥。”穆知然头抵在石砖上,声音不弱,“按律,对朝臣不敬,该禁足半年。”
“半年?”燕麟晗冷笑,“下月本侯就要出征,难不成你替本侯带兵去打仗?”
“有何不可?”穆知然抬起头,灼灼望向燕麟晗。
“什么?”燕麟晗以为自己听岔了。
穆知然再向天子拜了一拜:“臣可以代燕侯出征。”
疯子!燕麟晗在心里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