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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一章 一缕幽魂随水转(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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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死了,章进更是早已入了轮回,这一段情即便没在三十一年前结束,今日随着人世的顾准咽下最后一口气,放下一切,远赴阴司,便是从头抹清,一干二净。
下一世轮回,奈何桥后,谁又能够遇着谁?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哭笑怒骂,是否也是身不由己?
如果真是身不由己,哭笑怒骂,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看重?
人生一世,情之一物,究竟为何生,因何起,又缘何而终呢?
古泰来对姬小彩招招手,姬小彩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与他走到一边去。古泰来却停下来,伸手去他怀里,在姬小彩愣忡的时候,将那一段褪了色的红绸取出,又将藏着莲生的那柄伞一同交到广元手里,这才带着姬小彩绕过顾家的院落,找了个偏僻地方说话。
古泰来想了想才开口,他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这样的停顿,足以证明事情棘手,姬小彩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古泰来说:“事情变麻烦了,原本以为莲生是顾准,他的执念一旦实现,便能入轮回投胎,现在恐怕不行。”
姬小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问:“现在会……会怎样?”
古泰来说:“莲生不是人,而是以顾准痴心制作的那盏莲花水灯为形,自他那段执念深情中所成的精,但他又不是那些自有灵性的精,有着长生或者修仙的执念,他存在的意义便是为顾准传达当年对章进的那份痴情,只因一直找不到章进,才年年死守在这锦河河畔,倘或章进来了,莲生完成了顾准生前的心愿,便不再存于此世。”
姬小彩心中猜测为古泰来坐实,一下子还是接受不了,甚至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抖着声音问:“如……如果就这么放着呢……”
古泰来说:“老样子,渐渐衰弱至不存。顾准活着的时候虽不知道有他,对章进的执着无形中也是支持莲生死守下去的力量,现在顾准死了,莲生迟早要消失不见的,估计也就在这两天。”
横竖都是死!
古泰来补充说:“区别只是是否实现莲生的愿望,让他完满地走还是带着遗憾走而已。”
古泰来又问:“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
姬小彩拐过屋角,正看到广元抱着那柄伞坐在一边的石凳上荡着两条腿笑眯眯地说话,两个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心里一堵,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广元看到他,跳下来说:“小妖怪,小傻子他认得我哦!”
姬小彩茫然地“啊”了一声。
广元说“来看来看”,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钻到一旁小树林里,施了个法术,立时将周围遮得昏黑无比,满意地看了看,这才撑开那伞来。
莲生慢慢地显了形,像是有些茫然,看了看姬小彩,又看看广元,又去看姬小彩。
姬小彩如今身上没带着章进的红绸,在莲生眼里便显得陌生,所以他没有动,但是红绸在广元身上,莲生却也没有动,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广元将那红绸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扬扬手道:“小傻子,你看看我是谁?”
莲生脸上一瞬间又有了惊喜,才飘过去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广元,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不是他……不是……”
广元更得意了,问:“小傻子,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谁,又是哪个?”
莲生说:“我不叫小傻子,我叫莲生。广元……不要叫我小傻子……”
“看见了没?”广元得意洋洋,“他认得我!”
“看见了。”突然出现的古泰来道,转而对姬小彩说,“我适才想到,我们居然都没发现,如果莲生的执念是为顾准传达执念,为何在将你误认为章进以后,他依然还在?”
“事情尚有一线转机!”
***
这是七夕之夜,银河迢迢,终得鹊桥渡情。
四周静谧,远处花灯通明,人声悠悠传来,近处唯有虫鸣唧唧,流水缓荡。
他执一盏灯笼行来,到了河边,放下手里的物事,那是一盏制作精巧的莲花水灯,粉瓣娇艳,悠然舒展。他向湖那边张望,似有所思,等了一阵,却依然只有风过林梢,带起涛声。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他叹口气,从怀中掏出火石,那火星一跳,跃到了莲花水灯的芯上,绽出一蓬明亮的火焰来,本来黑黢黢的四野一下子也变得明亮起来。莲花水灯散发出和煦温暖的光芒,映亮他充满期盼的脸。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低低念道,将那盏水灯放入锦河之中,轻轻推开去,水波荡漾,托着莲花水灯,向对岸慢慢地飘过去,承载着他的希望与热切的情意,但是,对面却并没有一个人出现。
他失望地望着河的对岸,他等的人怎么还不来?
莲生从那小小的花蕊里望着岸边,视野里是大片的天空与高高的树梢顶。火星燃烧着他的躯体,他依然耐心地等候着,他等了那么久,只为了传达他对他的深情厚谊,然后回去告诉他,他亦对他有情……
那个人会来吗?
莲生也微微地着了急,那个人真的会来吗?如果不来的话,该怎么办呢?
夹杂在风过草木声中,由远及近的,渐渐地似乎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了,像是脚步声。
莲生忍不住努力昂起头来看,声音渐渐大了,有个男子踏着月色而来。
“是他吗?”莲生一时有些不确定了,似乎与记忆中的长相有些区别。
到那男子走近身边,他又一下安心下来。是他,熟悉的气息,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于是他努力地借着水流,向那个人的方向飘过去。恰似流水亦有情,那水流如同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般,轻轻地托着他,缓缓地飘了过去。
一尺、三寸、一寸……那人蹲下身来,对着他伸出手,将他从水里捧起来。
“定然不负相思意!”那人说,对着对岸遥遥地挥一挥手。
他心里一时只觉得无限满足,从脚尖到头顶都觉得舒畅而惬意,但是隐约又觉得有些不对。好像忘记了什么!是的,忘记了什么呢?
他竭力想着,脑子里倒回那些快速闪过的画面,漆黑的四野,静静流淌的锦河,他低低地倾诉,然后是绝望的“卟通”一声,他没入了水里……
广元趴在水里,偷偷露了个头对姬小彩说:“小傻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姬小彩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本来已经回归到本体之中的莲生这个时候又飘了出来,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
古泰来那边也察觉了莲生的不对,似是明白过来,对姬小彩做了个手势。
“投河?!”姬小彩受到惊吓了,“要我……投……投河?”
话还没说完,背后已经挨了一下,不知谁在他背后推了一下,姬小彩一个收势不住就滚落到锦河里去了。
山鸡怕水,但姬小彩是个妖,本可以用法术避水,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却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觉得浑身都是懒洋洋的,有一种死了心的感觉。
广元跟在后面叫:“别怕,我来帮你!”声音却渐渐模糊了。
姬小彩已经放弃了挣扎,只觉得这样便好。如果等不到那人的话,这样静静死在这条河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真的不是想要报复,只是对你的深情,如果你无法承受,我扼杀不了那段情,便只能将自己扼杀……
他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呛了水,意识逐渐地远离,忽然却感到从远处有人迅速地游了过来,眨眼到了他的身边。隔着水,也能看到那人的脸色,依然是不动声色的脸孔,只有眼神带着焦急与自责。
“章进……”他想说话,一张嘴,水却直往嘴里灌。
那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捞了他的腰,嘴便堵了上来,气息隔着温热的唇瓣从那人那里渡过来,憋窒的感觉渐渐减缓,神识也渐渐恢复清明。
“道……”他想要说话,对方却摇摇头,揽着他的腰,向上游了一阵,一个猛冲,破水而出,将他带上岸边。
停下来的时候,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姬小彩趴在地上喘气,呕出呛进去的水,渐渐地平复过来,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刚才那是……
广元的声音传过来:“小傻子!小傻子,你怎么了!”
月光下,莲生的身影依稀变得透明了,嘴角含着笑,看着姬小彩说:“你终于看到了,当年救了你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呀。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他也是喜欢你的。”
如同日光下被蒸发的雾霭,莲生的身影变作云烟,消失不见了。
“小傻子!”广元发出一声惨叫,跟着被人敲了脑袋。
周召吉笑嘻嘻扬了扬手里的莲花水灯说:“嚎什么嚎,好好地收在这里呢!”
***
清晨的月老庙里一片安宁祥和。几只云雀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吱吱喳喳。
姬小彩在章进坟前拜了拜,背起包裹。
卖同心结的中年男子说:“这人也怪可怜的,才娶了妻,便生了重病,住到这庙里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不知为什么,不肯看大夫,总是在这树下念些情诗,不然就去后门,看那条锦河,不出半年就没了。”
明明在同一个镇上,明明都有情,却还是错过了。
叫人惋惜!
姬小彩才走出庙门两步,便听得上头有人喊:“小妖怪,你们要走啦。”
姬小彩抬头看过去,便见得换了朴素衣裳的广元就坐在月老庙的围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身旁放着一盏莲花灯。莲生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凭借着对着广元的那一点不知何时萌生的小小的执念,他活了下来,但要恢复形体,却又要花上几十乃至百年。
“嗯,要走啦!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莲生啊!”
广元嗤笑道:“当然,本神君罩的人怎么会不好,下次等你和道士再来,本神君带莲生给你们看!”
姬小彩忍不住笑着挥挥手:“说好了!”
“嗯,一言为定!”广元大人样地拍拍胸脯,眉眼都写着坚定。
周召吉笑嘻嘻道:“师兄你居然功力退步到连鬼还是精都看不出来,怪不得从以前开始,每逢初七都要闭关,我还真是差点被你骗过去。那天你是故意盘了招式等我的吧。”
古泰来被人识破自己的秘密却并不着恼,只冷冷问:“现在你知道了又要如何?”说着,手已经摸向后腰的拂尘。
周召吉忙着摆手,跳开一大步说:“别,我只是好奇而已。”挠着后脑勺,无赖地道,“我是你师弟嘛,怎么会害你,我们师父这么穷,也没什么家产可争是不是?师弟我只是好奇罢了。”
古泰来将手拿开,却并不放松戒备,问:“你这次来就是为了探我虚实?”
周召吉赶紧摇头:“才不是,那是顺便、顺便。”从怀里掏个信封出来说,“这个才是我来的原因,喏,是师父托我转给你的,你慢慢看哈,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蹦了几蹦,跑得人影全无。
古泰来脸色一下子就变难看了,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信上用斗大的字歪七扭八写了一大堆:
“泰来爱徒,为师前日炼丹,不慎走水再度烧毁道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实在凄惨至极,知泰来你向来孝顺师父,是以请召吉代取九千四百五十八两,尚余十两纹银予你,以备日常花销,另,你那身行头典当可得七八两银子,也留给你自己用。出门在外,防盗防火,一切小心!师空空子字”
古泰来伸手一摸怀里,心下一凉,缝在衣襟里的银票已被人取走,衣襟衬里也被割了个洞……可他居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姬小彩从后面赶上来,正看见古泰来阴晴不定的面色,一时吓得不敢靠近,畏畏缩缩地问:“道……道长……”
古泰来冰冷的眼光扫过来:“什么事?”
姬小彩差点就被吓回去了,但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着都要说出来。于是,哆哆嗦嗦说:“你记不记得我那个时候在静王府说……说你的坏话……”
古泰来问:“不记得了,什么话?”
姬小彩挺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说你又凶脾气又坏什么的……”
古泰来挥挥手:“那个我早忘了。”去摸自己的鞋底,幸亏鞋底里还藏了张一百两的银票,没被周召吉发现,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没有表情地将那张银票收到自己的八宝绫罗包里。
姬小彩说:“虽然道长忘了,我还是要说。”
古泰来这次倒真有些诧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小彩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情绪道:“道长,我要收回之前说的话!还要跟你道歉!”
古泰来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这种事情我从来不放在心上。”
姬小彩却摇头,很认真地:“不是的,道长你这个人虽然很容易让人误解,但其实真的是个好人!”
古泰来算着饭钱说:“嗯嗯,是个好人又怎么样?好人能当饭吃?”
姬小彩说:“道长我喜欢你!”
古泰来下意识地应了声,等到反应过来就无声地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姬小彩说:“那个时候我说没人喜欢你,我说错了,我喜欢道长!”
古泰来费解地打量着姬小彩,半晌才似自言自语地:“果然溺了水变得更傻了。”
姬小彩红着脸说:“我才没有变傻!我是说真的!我喜欢道长,想一直跟道长在一起!”
古泰来对姬小彩招了招手,姬小彩傻乎乎地凑过去,果然脑袋上狠狠挨了一下,抱着脑袋眼泪哗哗地嗷嗷直叫。
古泰来说:“姬小菜你想什么呢!喜欢不喜欢的,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把包袱甩给姬小彩道,“好生拿着,家当全在里面了。”一面说,一面碎碎念地算着饭钱,“看来还是得卖一次啊……”
姬小彩把包袱捡起来,擦着眼泪对自己说:“没关系,我现在是弱了点,但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妖怪的,到时候道长就会喜欢我了,我要娶道长回去做压寨夫人!嗯!”
出门两个月,姬小彩终于找到了自己成为大妖怪的动力,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宏伟目标——迎娶古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