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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小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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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寿宁宫离开的苏菀身体站得笔直,午间燥热的风吹过,被汗浸透的衣衫紧贴在她的后背,凉意侵袭倒让她生出几分寒意。
“云烟,陪我去清和殿换身衣衫。”
云烟紧随苏菀身后不疑有他,却没迈几步就看前面的人身体一歪,就要倒下。
幸得苏菀常年习武反应灵活,脚上没力,手臂赶忙寻了个支撑,才只是靠在廊柱并未跌坐在地。
云烟想到寿宁宫让她胆寒的清脆声响,是苏菀故意陡然跪下髌骨碰撞地砖发出的声音清脆,想必此刻她的膝盖早已红肿不成形状。
心下了然,云烟默默拉过苏菀的手臂,让她倚在自己身上,扶着她去往清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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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苏菀换了衣衫,云烟赶忙差人去请了太医。
等太医进门时,却是寿宁宫的曹公公领着人来的。
一番诊看,太医开了几副药内服外敷,嘱咐苏菀半月内卧床修养,三月内减少走动。苏菀笑着应道,这才让云烟将人送走。
“郡主!这骨头都裂了,您怎的还笑得出来啊。”
云烟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觉得自家郡主是在寿宁宫跪傻了。
苏菀笑颜越展越大,高深莫测的看着面前心急如焚的侍女:“云烟,你不懂。”
她父王刚刚薨逝,皇帝便下旨要她回京,她以守孝为由拒绝,其间皇帝却往原州派了多少监军,只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如今她刚回京,在太后那里屁股都还未坐热,皇帝就上赶着来为她张罗婚事,这难道只是巧合?
说到底,不过是镇北军权太过惹眼罢了。
她在寿宁宫楚楚可怜,博太后同情不过是想利用太后的恻隐之心,站在她的身旁,成为她的依靠。
后徐徐展露为国为民的皇室天真少女模样,一方面给众人她此番胜利也许只是偶然的印象,另一方面也在皇帝面前示弱,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澄清自己的谋权之嫌。
方才皇帝虽是妥协太后提议,却也还是有所顾忌。
如今仅仅是“闲话家常”她便伤了腿,不仅让皇帝下不来台,太后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腿伤了好啊,伤的特别好。
西京青龙寺
苏菀抬首看了看笔力苍劲的牌匾,由芷落、云烟扶着,弱不禁风的进了门。
芷落领着侍从轻车熟路的走向前殿,云烟则搀着苏菀向着后院而去。
“这才刚半月,郡主就这般着急出来,是不想膝盖好了?”
云烟嗔怪苏菀半月卧病在床也不老实,日日偷偷在殿中练功不说,刚满半月就跑来离皇宫半城之遥的青龙寺,完全是将太医的话当了耳旁风。
“为太后祈福,如何能耽搁?”
苏菀俏生生的眨眨眼,云烟知晓她路上说的那些如何保重身体的话,她家郡主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不由置气不想再与她说话。
苏菀知云烟是为自己好,可是如今她行事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又不忍云烟难过,不禁好言相劝。
“好云烟、云烟姐姐,莫生气,我发誓回去便再不出宫可好?”
见苏菀认错态度极好,云烟心里早已气消。
“郡主惯会哄我,太后都答应了皇上要让郡主择婿,你怎能一直不出宫?”
是啊,择婿。
她的皇伯父,打得一手好算盘。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将她嫁出去,于情于理她都要交还兵权。
不但兵不血刃,还能落个优抚遗孤的好名声。
谎言瞬间被揭穿,苏菀不自在的干笑一声,捂住膝盖假意呻吟:“云烟,我膝盖疼,去那里坐坐吧。”
云烟倒也不揭穿,其实她也不想郡主随便嫁人,毕竟她……过得太苦了。
云烟要去打点今日祈福之事,却又对苏菀放心不下,走的一步三回头,都见苏菀面带微笑对她摆手,这才走远。
不见云烟身影,苏菀眸色渐冷,婚事?
呵,自古帝王……皆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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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清幽,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苏菀一身素衣安坐在深处的石墩上,缓缓闭上双目细细聆听叶落虫鸣。
三年前。
也是同样的地点,苏菀一身縓色衣裙独坐林中,额间一抹绯色花钿犹如春桃娇媚,似乎眼疾不能目视,她眸上覆一同色锦缎,飘带随风翻飞,少女我见犹怜。
听得一轻声脚步临近,她笑意盈盈唤道:“小先生。”
男子面若远峰俊秀冷傲,一身霁色长袍长身玉立,手持折扇轻衣缓带,虽是潇洒隽逸却叫人不敢靠近。
在听得女子唤他时,眸中寒霜化尽如若云开雪霁,周身似沐晨旭,和光万丈。
牵起笑意,他温声问道:“赵姑娘可将昨日所学记熟了?”
苏菀点点头,“记下了。今日小先生要讲什么?”声音清丽如风吹海棠。
男子端坐女子身旁,放下手中折扇,展开书卷,“今日为姑娘讲解司马公之《史记》。”
春深花繁,二人一问一答似是忘了时间,偶有香客欲进院观赏,皆是被洒扫的小僧礼貌婉拒。
少女歪头问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寻常先生讲越王勾践世家,总是偏爱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终归是苦心人,天不负。
小先生讲的虽都是她熟悉的书经,其侧重却总是独辟蹊径与世人不同。
“赵姑娘可知何意?”
苏菀摇摇头。
男子放下书卷浅笑:“范公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
三年前和三年后的苏菀皆是心头一跳。
可逆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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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菀再次睁开双眼,与三年前同样坐在此处的少女别无二致,只是此时的她没了缎带,双眸满盛星芒。
她看着身旁的空无一人的石墩,轻声默念:“可逆天乎?”
随后哂笑。
透过虚无,似乎是在与那满身晨曦月色的人对话。
“呵。小先生,你可知阿菀自始至终从未想要过要逆了这天,可这天却不愿放过我。如今我已然孑然一身,却仍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天道不公,不如让我反了这天。”
语气平静的仿佛是在叙述她人故事。
她起身拍拍衣裙拉上风帽,头也不回离开小院,只留身后竹林清风。
“可是阿菀不悔。”
阿菀只悔,没能赴你的约,也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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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大殿檀香蜿蜒梵音绕梁,荡涤每一个跪在佛前之人,不论他的前尘是怜爱众生亦或是万般杀孽。
苏菀走进大殿,跪到佛前念念有词。
周围跪拜之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余苏菀稳稳留在原地。
忽听得一声惊叫,众人目光聚拢声源处,方才还如寒梅挺立的苏菀此刻已然不省人事倒在殿内。
云烟慌了神的抱住苏菀低声唤道:“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郡主你不要吓奴婢啊……”
说着还不停晃动苏菀身体。
听得“郡主”二字,众人神经紧绷竖尖了耳朵。
话本里帝王将相虽多,但终究是假的,这活生生的郡主在旁,这贵人真容谁不想瞧上一瞧。
虽然心下对于私窥皇家秘闻有所顾忌,但看着周围人越聚越多的人,大家皆是心照不宣不愿先走。
一个和云烟打扮差不多的少女扒开人群,带着哭腔高喊:“郡主啊,奴婢早就说您身体未愈莫要出门,您却说太后娘娘寿诞在即,定要青龙寺为她祈福。”
说着她从云烟手中接过苏菀,将人翻了个面抱在怀里哭得愈发大声。
“您总说病痛不足惧,可北地的雪那么冷,原州的风那么大,身体熬坏了如何守着这北境边疆啊……”
“血、血,她膝盖流血了。”有眼尖之人看到苏菀膝前红印,高声喊叫寻找在场可有大夫。
云烟听芷落哭喊,不甘示弱:“您这膝盖前几日才伤着,太医都不让下地,您非要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都怪奴婢没照顾好您。”
“奴婢可怎么对得起泉下的王爷和王妃……”
“……”
芷落云烟放声痛哭,你一言我一语哭诉郡主艰难不易,又自责自己疏忽大意。
等了半晌大夫才姗姗来迟,一阵兵荒马乱,将苏菀安置到寺院后堂诊治。
见主角走了,在场众人带着超量的堪比话本的剧情满载而归。
这边厢,在诊治包扎好之后,苏菀就睁开了眼睛,满意的拍了拍身旁的侍女。
“没看出来,云烟你还挺有演戏天赋。”
“奴婢也没想到,郡主戏也这般好,约莫是婢随主子吧。”
苏菀干笑一声,为了“逼真”的效果,大殿装晕一事她一直瞒着云烟,不想她却看了出来。
“是何时看出的?”
“从进寺开始就不见芷落踪影,刚一出现郡主就倒在地上,她不去寻大夫,却跑来大哭,我就估摸郡主你们又合起伙来骗人。”
之前她还担心芷落一人怕不能将这场戏演的圆满,云烟这两嗓子,立马就将她孤苦无依、忍辱负重、为国尽忠的形象立住了。
“哈哈,云烟聪慧。”
“你为何不提前告诉奴婢?”云烟嗔怪,“若是我未曾发现,郡主腿伤未愈,这般长跪不起就不怕今后再不能纵马驰疆?”
苏菀答:“怕啊。”
“怕你还做。”
“可如若不趁着这伤未好再添把火,你以为,以那位的多疑,如今你家小姐我今日身在何处?”
宗正寺暗室,大理寺监牢,或者……死牢。
“可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还要拿来利用!”此事若稍加不小心,和去死牢有何分别?
云烟与芷落自幼跟在苏菀身边,眼见着别人家的闺阁小姐日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好不自在,她家郡主却是日日习武骑射、布阵方略手不释卷。
云烟看顾她起居,心疼她不爱惜自己。芷落陪她练武从军,不甘心她多年付出为他人做了嫁衣。
芷落说:“难道你甘心小姐拼命守得的军权让拱手让于他人?”
敬王薨逝,镇北军无主。
虽有旧部支持,但长平郡主毕竟一介女子,难以服众。
如不是付出比之男子更太多的心血,一军之将如何服众,如何号令三军。
“不甘。”
云烟轻轻吐出两字,她明白郡主为了镇北军都付出了些什么。
苏菀浅笑。
是啊,不甘。
若是甘心她又何必在寿宁宫迂回这一遭,不如直接交了军权,一了百了。
“不过芷落,你也是一个字都不和我讲。”
她可以帮忙的,但整件事就瞒了她一个!
“那个……云烟,你别生气,我们也是为你好。”见云烟目标变成自己,芷落有些惊慌。
她们从小就待在郡主身边,凡是都以郡主为先,芷落功夫好,云烟心细。
“提前和你说,你能惊吓的这么真?”苏菀替芷落解围。
“……”
云烟无言以对。
见她不信,苏菀有心逗她,假意举起四指起誓,神色认真的仿佛是要同人私奔的情郎。
“我发誓,下次我一定同你讲。”
“郡主——你想还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