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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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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蝉声唧唧,灼热的阳光熏得人一身困乏,昏昏欲睡。宽敞的大路上,远远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各自顶着一片硕大的芭蕉叶,遮挡那晒死人的毒日头。
跋涉而来的旅人拖着疲累的步伐,言谈间却仍是一派轻松。高个子的是个看去年近四十的男子,背着一个简易书箱,身旁跟着的小姑娘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身嫩黄色衣衫煞是明亮。一大一小两人躲进路旁树荫下,高个的卸下背上的行装道:
“丫头累了吧?走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小姑娘抹抹额上的汗珠,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她又抬头望望天,低声说:“桥叔,我们真的要去吗?”
叫做桥叔的中年人道:“怎么不去呢?都走到这里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再走几里就到了。”
两人把蕉叶垫在地上,靠着一棵巨大的老树坐了下来。
桥叔解下水囊递给小姑娘,又拿袖子替她擦了擦汗,一边看她喝水一边道:“鸣雨丫头,做事可不能半途而废,听叔的话,不要自己先放弃。”
鸣雨低着头没说话,算是妥协了,沉默一阵后忽然说:“桥叔,我想听故事。”
“新故事还没写好,旧故事你都会背了。”
“我要才子佳人的故事。”鸣雨指名道。
桥叔无奈地笑笑,这个丫头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缠着他说书讲故事,许多老桥段他讲得嘴巴都生茧了,她却还不烦。就依她吧,哪怕再烦人,这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好吧,那就讲讲那个夜雨桥头的故事。”
他手指搭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娓娓道来。
“是说那春桥飞雨,燕字成双的好时节……”
这戏文讲的是,有一个上京赶考的世家子弟,在行船路上遇见了一个可爱女子,两人一见倾心,遂生出许多后续波折来。
桥叔用一种比平常说书的调子稍慢一点的节奏,好像为了配合鸣雨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悠悠然然地讲了起来……
“却说船家有路行不得,泊得恁地恼人,倒是那世子心血来潮,想入非非,自嘲胸中笔墨少,却学诗人做行歌,说的正是半生情缘乍起处,一点情愫暗生时:
官家有令阻行路,人声扰扰桨声愁。
遥见碧云拂绿水,船家小姐爱梳头。
相逢不过前缘事,人似飘萍逐水流。
一朝风送芳邻去,不知何日再同舟?
低低的吟唱好似送人入梦似的,他边唱边把折下一角蕉叶轻轻扇着风,鸣雨头靠在他肩上,眼皮不由得耷下来,浅浅地睡了。
刚说到世家子弟与船家女相识,桥叔便停了下来,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丫头总是没什么耐心,听不到故事的结尾。
鸣雨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岁月真正是不等人的,转眼间自己也从陆西桥变成桥叔了,可缘分是如此奇妙,若是当初他便一走了之了,现在不知又会如何?
回想起十二年前的雨夜,闷热的暑气仿佛一下子被回忆冲淡了。
那时的他落魄潦倒,一文不名,在状元骑马游街的喜庆之日里,陆西桥只觉得自己是天下间最没前途的人。屋漏偏逢连夜雨,功名无望,盘缠也花光,连蜗居的小客栈也待不住了,当晚他便在一片雨声淋漓中被赶出了门。
彼时他还心高气傲的,宁愿露宿街头也不死乞白赖地求人,只是阵阵雨帘把天地刷得灰暗,留他一人形影相吊,举目无亲。陆西桥望着天空,一时间悲从中来,孤愤之感难以自抑。
正要走出大门决然离去,忽然一声小小的啼哭让他停了下来。好像是婴儿的哭声,从不远处的马厩里传来。陆西桥犹疑一会,还是循着哭声找了过去。
果然,就在马厩旁的大树下,一个小小的布包裹正学着天公一般放声大哭。那声音被雨声掩盖,也不见得怎么扰人,只是听在陆西桥耳中,就好像是哭给他看似的。一个婴儿在这种地方实在危险,万一被雷劈了怎么得了?
陆西桥急急忙忙把包裹捧起来,揭开一看,一张粉脸哭得涕泗横流,小手藏在布包中,挣扎着想要挥出来。他翻开布包查看一番,没有任何标记表明孩子的身份,但是又特地包好放在树下,看来应是什么人家的弃婴。他有些着恼,真是不负责任的父母,管生不管养,就这样把孩子丢在外面,生死不顾。
可怎么办好呢?雨势不见缓,陆西桥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在马厩里躲一晚了。一打定主意,他倒也不担心了,只就地在马厩里用干草铺了个榻子,把婴儿抱在怀中,心想这样总不会着凉了吧。
马厩里其实很不适合居住,牲畜的体味和牧草的淡香混合在一起,不时还有蚊虫乱飞,马尾横扫,陆西桥虽然经济拮据,却也以读书人自矜,未曾待过这样的地方。只是那晚不知为何,他却睡得十分安稳,小孩子缩在他怀里,也不哭了,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他甚至还梦到了南方的故乡,湿润的青草的香气,还有邻家放牛的小女孩,在细细春雨里吹着五音不齐的短笛。
第二日醒来,书箱已被淋湿了大半,昨夜雨势颇大,马棚被风吹塌了一角,雨都飘了进来,幸好衣服还能见人。陆西桥看看那婴儿,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还未等起身,那家伙已经气力十足的大哭起来。
这哭势当真是雷霆万钧,一声炸得陆西桥呆立当场,手足无措。他从没哄过小孩,只好抱着上下左右地摇摆,无奈仍是不得要领。
怎么办才好?是了,客栈里的人也许知道,说不定能找到孩子的父母。
他厚着脸皮回到客栈,打听有关弃婴的事,只是问过所有的房客,也没有人认得,又或者没有人承认。
当掌柜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看就没钱还要来诈骗”的表情时,陆西桥心下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抱紧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客栈大门。
从今以后,他和这孩子便相依为命。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个女婴,也不知道她天生患有心病,明明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却还是“一时冲动”收养了她,只因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又因她是在雨中被发现,哭的很响亮,所以便取名为鸣雨。
后来陆西桥那前途无望的人生似乎也有了些起色,凭着他十年寒窗所习的文思和口才,写戏说书跑江湖,倒也让他挣了一口饭吃。鸣雨便跟着他四处闯荡,小时候还是个拖油瓶,后来年岁稍长,人生得俏丽可爱,口齿也伶俐,可以和他搭伙说书了。
只是近几年来,鸣雨的心疾愈发让人担心了,时不时地便会发作,这几月来更是精神萎靡,大夫曾悄悄跟他说过,丫头再拖也拖不过今年,天生的底子弱,能长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桥叔扇着芭蕉叶,眼前夏日的景象又慢慢清晰起来,这次来到江州,本是卖艺路过,但无意中听说夜隐寺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僧人,许多疑难杂症经他救治,都能妙手回春。传言自然多是夸张,不过桥叔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于是便带着鸣雨上山去求医。
不过片刻鸣雨就醒了,但仍是懒洋洋地靠在桥叔肩上,不想动的样子。桥叔见她走一阵便累成这样,心中也是不忍,只是看病不能再拖,这样纵着她怕是一会又反悔了。桥叔隐约知道她的心思,病了这么多年,心血银钱花费了不少却仍不见好,也许早已不抱希望了吧。
“丫头,起来,我们继续走,天黑前肯定能赶到。”
鸣雨闷闷地应了一声,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桥叔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挂上肩,两人整理好行装又再度出发了。
古树掩映的山林中,静立着一处不起眼的古寺。
若不是沿着那条人为踩出的窄窄小路和渺远的晚钟声,桥叔和鸣雨几乎找不到夜隐寺。远处西方盛开的夕阳穿过层层密林,落在字迹斑驳的石门上,这寺庙地处隐秘,看来香火也并不很旺,但山下的村民却好像都认识那僧人,不少人夸他是个妙手仁心的大师,法号却无人识得,大家都只叫他药僧。
桥叔拉着鸣雨踏上石阶,心中一时既盼望又忐忑,以丫头的状况来看,这也许会是最后一个她能去求医的地方了,那慈悲为怀的僧人,能留住她吗?
日落时分寺里好似看不见人影,晚风拂动枝头,林间倦鸟飞归,伴着山上传来的隐约钟声,更显空寂。桥叔见内中无人,正心中疑惑,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两位施主有事吗?”
这人正是远道,今日是他当值去采药,此时刚回到寺里。他虽然眼盲,但却能分辨出陌生的人的气息。
桥叔和鸣雨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背药篓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面前,他看去不过是个普通青年,但奇异的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却不似人类。桥叔正要说话,那青年突然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只见鸣雨捂着心口,面露痛苦之色,好似呼吸困难一般,站都站不住了,桥叔大惊,连忙拖住她后背,急急道:“丫头!丫头你别吓我……撑住,我马上去找大夫!”
他也顾不得寒暄了,只对远道说:“小哥寺里有大夫对吧?麻烦你带路!”
远道知道事态紧急,简短道:“跟我来。”
药僧这时应该在主殿后禅房里做晚课,远道毫不迟疑抬脚便走,此时青箬不在,若不是这条路已走过千百回,只怕他一个瞎子摸索过去还得好一阵子。桥叔横抱着半昏迷的鸣雨,恨不得立即飞到大夫那里,只嫌这年轻人步伐太慢,走几步路还磨磨蹭蹭的。
好容易走到禅房前,远道提声高喊:“药师傅你在吗?有紧急的病人!”
一身灰袍的僧人闻声而出,一见桥叔的样子心下明了,二话不说便接过鸣雨,让她平稳地枕在地上,他伏在她胸口静听,发现竟已无心跳!药僧经验丰富,知道此时病人与死人只有一线之隔了,他看了眼站在一旁几乎手足无措的桥叔,吩咐道:“我需要你帮忙替她吹气,能做到吗?”
“吹气?那不是……”,桥叔愣了愣,药僧又道:“把下巴抬起来,嘴对嘴送气就可以了,快!”
桥叔闻言马上蹲了下来,托起鸣雨的头开始吹气,药僧双手交叠,配合着节奏按压鸣雨的胸口。远道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等着,先前在寺门口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女孩的灵气突然减弱了,弱的几乎便要消失,此时似乎也毫无复苏的迹象。
等待漫长又煎熬,就在桥叔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感到鸣雨轻微地动弹了一下,药僧道:“她的心跳恢复了,继续不要停!”
救活了!终于还是救活了!桥叔心中一阵狂喜,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下来,忽然间竟有落泪的冲动。眼前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刚刚正在生死线上徘徊,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虽然那一天迟早要来,但丫头真正到了鬼门关前,他仍是不愿死心地想把她拉回来。
鸣雨大难不死,却未见得有什么后福。
药僧给桥叔一瓶救心丸,用于延缓病症,说这次全是因为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命,但终究命数已尽,下次发作多半便撑不过去了,鸣雨的心病是骨子里带来,他纵然有心,却也难救必死之人。
桥叔艰难地道了声谢,这个灰衣僧人面色安详,口中却说着人之将死这样残忍的话。
他揣着药瓶往鸣雨休息的客房走去,丫头虽然逃过一劫,但身子虚弱的紧,很快又陷入昏睡。养了她这许多年,为了这病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尽管也有疲倦的时候,可总是不愿放弃的,他没有成亲更没有孩子,但此刻却深深地理解了所谓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