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 边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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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预见中的邂逅
第二天清晨，这个位于边境的小村落笼罩在灰白色的薄雾中。日出前淡薄的白光透过雾气照下来，让整个村子越发朦胧。
迪墨离开时，恰好听到客站的主人感叹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雾。住进客栈时已知道这位四十开外的店主一生都未离开过村子，迪墨不由地生出几分警戒：教他剑术的佣兵说过，法力高强的魔法师可以改变天气。
迪墨小心地戒备着可能来自各个方向的攻击，走向村口的那棵杨树。
隔着雾气仍能辨识出牵着马匹在杨树旁等待的身影，那是佩恩和若拉。
走近一点才发现他们的马匹都很健壮，迪墨不禁看向自己的马。自从他买下的第一匹马死于刺客的刀下，迪墨就未在马匹上投注太多精力了。
突然，佩恩向迪墨的方向掠过来。几乎是同时，若拉也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在迪墨行动之前，他们已经停止了动作。佩恩截住了袭向迪墨的马的飞镖，而若拉解决了放出飞镖的刺客。
“看你惹的麻烦！”若拉吐出责备的话语。迪墨以为她在指责自己，不料佩恩回答她道：“你觉得我会放弃那匹马，救意欲杀死它的人吗？”
若拉重重地叹气，对他说：“如果我有能力阻止你，就不会去杀那个废物！”她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希望佩恩以阻止她杀人为优先，放弃截断飞镖——那上面极可能喂毒。
佩恩笑了笑，转开了话题：“谢谢，若拉。已经有魔法师在路上了。”若拉于是只得对迪墨吼：“都是找你的，自己解决！”
“不、不会吧？”迪墨夸张地叫道，仿佛才了解到那群刺客的目的，然后像是无法认同这一事实似地说：“罗贝特明明答应过，至少在出境之前帮忙牵制住……算了！”说到这里，他认命一般，狠狠地拔出剑，向着感觉到的敌人潜伏处攻过去。
前来狙击的杀手共有七人，除去被若拉杀死的一位，与迪墨对峙的仍有六个。
若拉已从适才的交手中判断出：迪墨•克特稳操胜券。她眨眨眼睛，就迪墨刚刚出口的话向佩恩询问道：“像么？”
佩恩点头。迪墨•克特，也就是帕迪特•尤利耶森格，的确与那个人相似。无论是他拔剑前说的那番重在挑拨两国关系，继而向佩恩表示亲近的话，还是狠辣的招式，甚至他独特的身份与处境，都像三十年前的那个人。只是……如果自己在见面的第二天就像刚才那样掠近那个人的身畔的话，那人一定会拔剑相向。
若拉感觉到佩恩的呼吸渐渐放缓。长久相处的经验使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也是她数度求证后得出的结论，她却直到现在仍不能了解：佩恩为何会如此平静地想念那个人。
佩恩接触过飞镖的手指已泛出淡淡的紫色——那是可以透过表皮的毒。在这种情况下，令呼吸和心跳趋于平缓可以减慢毒素的播散。只不过，若拉不能确定佩恩是因此而去想那个人，还是为了想念那个人而制造这样的机会。
那似乎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在佩恩和若拉结伴同行的最初几年，佩恩时常陷入漫长的沉思。那时，他专注得仿佛脱离了周围的时空，只是，若拉感觉得到疼痛。
撕裂一般的疼痛淤滞于胸口，呼吸都为之停止的时候，若拉的身上会泛出淡淡的荆棘图纹——那是已成为“迪纳罗”的标志的诅咒。它可以反弹所有针对自身的魔法，也能灵敏地感知并非指向自身的法术。若拉因此得知——佩恩在痛。佩恩拥有这块大陆上无人能及的魔法，却极度排斥使用它们，因此，他总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魔力。
疼痛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她不忍佩恩继续这样下去，尽管他总果断地处理自己该做的事。她于是频频地打断他。然而，佩恩不再专注地思念，是在发现她会被他无意间释放的魔法影响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看到这样的佩恩，若拉竟有几分怀念，仿佛再次见到数十年前的对峙中，他平静地表明——他在乎那个人胜过自己的生命。
迪墨已解决掉五位刺客，最后剩余的一位是魔法师。看似是顾忌魔法的威力，迪墨向他逼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令那个魔法师有足够的时间逃脱。
迪墨不是第一次碰到会魔法的刺客，现在的这位也不比先前几位高明多少，杀掉他并不困难，但是，迪墨需要他活着回去。只要他逃回去，必定会在梅兹柯特王面前拼命解释，迪墨动手前的话为他提供了很好的开脱借口，只不过这个借口会成为克洛西尔与梅兹柯特关系的隐患。
魔法师动身逃走的刹那，他的头颅离体飞出。鲜血自颈部的断端喷溅出来，染红了周围的雾气。
雾似乎更浓了。
迪墨感觉到渐渐凝聚在周围的压迫感。下一瞬，他被若拉拉离了原来的位置。他刚离开的空间中，雾的浓度瞬间消去，紧接着，细小的晶体撞击的轻响散乱而又密集地纠结在一起。
若拉细致的肌肤上浮现出鲜红的荆棘图纹，张扬而又诡异地散发出嗜血的意味。
恐惧肆意侵蚀感官。迪墨看到若拉冷艳的脸上褪去表情，翡翠般的虹彩转为清凉的冰绿色。朱红色的嘴唇微微开启，吐出极简单的字句——“找死”。紧接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雾中。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响过后是难耐的静寂。迪墨终于忍不住探向若拉消失的方向。
他先是找到了一具被割断咽喉、挣扎到肢体扭曲的尸体，然后看到了若拉。她身上的图纹已经褪去，只是持剑的右手僵在空中。在她正前方不足两步的位置上，佩恩以剑指指向她的左胸——若佩恩的手里握着剑，这段距离足够剑尖刺穿她的心脏。
迪墨看到了佩恩身后的人。那个人将自己裹在银灰色的魔法斗篷中，枯枝般干瘦的右手从宽大的斗篷下伸出，持着一柄顶端镶有水晶球的权杖——俨然是位颇有来头的魔法师。
“谁都不需要不听命令的狗。佩恩先生，您的随从太过无礼了。”
迪墨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魔法师对佩恩说的话。
佩恩在若拉表态之前开口：“直到刚才，我一直在怀疑您为何没有阻止那个计划，瑟妮菲拉尔大神官阁下。现在看来，您并非如露西所言……”
“那不是你能叫名字！”斗篷内的人对“露西”这个名字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佩恩于是停止了他的话，转问：“如果她的允许仍不足够的话，请问又有谁能决定我对她的称呼？”
魔法师显然没有料到佩恩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瑟妮菲拉尔•拜•耶萨斯，确切的身份是克洛西尔的大神官辅佐之一，是公认的克洛西尔法力最强的人，也是那个国家中身份最高的女性——在克洛西尔，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在她的印象中，每一个注视她的人都会为她的性别左右，从而刻意曲解她的本意。她也因此养成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以及蔑视他人的习惯。佩恩适才的话中尽管有着明显的不快，本意仍是直接且温和的。她于是回问：“敢问‘卡贝拉耶王专属的神官大人’与我国曾经的公主殿下是亲密到可以彼此呼唤昵称的关系吗？”
佩恩微笑着回答：“她是我可以交托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的朋友。”
瑟妮菲拉尔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她也不过是个必须依靠男人过活的女人。”
对此，在听到她的名字时就收起佩剑的若拉，冷笑着说出自己的感想：“所以说，我讨厌克洛西尔的人，尤其是女人！”这句话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瑟妮菲拉尔的斗篷震动了一下，她用力挥动权杖，周围的雾气应之而散。
雾散去后，土地上显现出一个由淡蓝色幽光组成的六芒星形魔法阵。星形的中心正是迪墨被若拉拉开的地方，而包括瑟妮菲拉尔在内，共有五位魔法师分别守在星形的六角上。不难推断出，那具扭曲的尸体本应存在于六芒星的一角。
虽然瑟妮菲拉尔在若拉的身边使用了魔法，但若拉身上没有浮现出红色的图纹。
若拉的笑容中透出少许怜悯，她扫了一眼仍固守魔法阵的人，对那个明显是动了怒的女神官说：“明明带着这么多随从，却只有一个人肯为你死，看来，克洛西尔也不是那么需要你。”
瑟妮菲拉尔以挥动权杖代替回答。佩恩抓住权杖的顶端，阻止了她，并解释道：“若拉可以反弹所有魔法，请您住手。”
瑟妮菲拉尔怔了片刻。抓住权杖来阻止魔法师施法是只有冒失的骑士才会使用的愚蠢方法，任何一位了解魔法的人都知道这种行为会给行动者带来多大的危险，但是，那个在古穆弥卡大陆无人能及的魔法师却这样做了，且没有因此而受伤。她想到了另一个传说：佩恩•拉•休以卡莱的剑术无人能及。她也曾亲眼见证这个事实。可是，这不可能！
瑟妮菲拉尔不是没有见过使用剑的魔法师与会用魔法的骑士。但是，将剑与魔法一同掌握至登峰造极的人，不可能存在。这是古穆弥卡大陆恒久不变的规则——才能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就如每一个魔法师都清楚的事实：看得到未来的人没有改变未来的力量。
瑟妮菲拉尔想到刚刚，第一次亲眼见到佩恩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活人”的气息，那里存在的只有由令人目眩神迷的强大魔法高度凝聚而成的结晶——不是人类！或者该说，那个男人，佩恩•拉•休以卡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现在是这样。她于是问那个外表过于年轻的男人：“你跟什么东西定了契约？”
佩恩没有回答她。他在她面前展开自己的手——他的指尖已透出少许黑色。“能烦劳您帮忙么？——我不能使用治愈的魔法。”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平淡而温和，似乎不觉得对方会拒绝。
“如果我拒绝呢？”瑟妮菲拉尔问。
“我可以先将它转移给您的同行者，再由您为他解毒。只是，估计以他们的魔力，可能无法支撑到您咏颂完毕。”佩恩说着，逐一看过她的随行者，那些魔法师无一不露出畏惧及怨恨的表情。
瑟妮菲拉尔无奈地叹息。这次与她同来的魔法师与其说是她的帮手，不如说是监视者——他们只是忠实地体现了克洛西尔各派系间的均势。尽管她有强大的家族支持，并早已舍弃了女性的身份，那些克洛西尔的男人们仍容不得一个“女人”呆在那样高的位置上。若非如此，她没必要问多余的话。
“作为交换，请让我看你的佩剑。”
瑟妮菲拉尔说话的同时，将权杖移至左手。她用右手的指尖描绘治愈的咒文。枯瘦的指尖滑过的地方留下了细小的银色光点。当她画完最后一个笔，咒文瞬间放出耀目的白光，继而消失。同时消失的不仅是佩恩体内的毒素，还有他手背上的伤痕。
“谢谢！”佩恩躬身道谢后，握住由细腻的白漆装点的剑鞘，拔出剑来。为了令克洛西尔的魔法师们都看清这把剑，他还特意转了半圈。
佩恩所持的剑，尺寸极为普通，只是剑身几近透明。清幽的淡蓝色光辉自剑刃处逸出，似乎连空气都能为之冻结。
古穆弥卡大陆上，符合这一特征的剑只有一把，那就是卡贝拉耶的王剑——狩炎。据说，它的存在即象征着卡贝拉耶的王权。
瑟妮菲拉尔脱下宽大的斗篷，将右手五指并拢扣于胸前，向它致意。其他的魔法师见她如此，才开始向那把剑所代表的权利表示敬意。
接着，瑟妮菲拉尔突然转向迪墨，说：“迪墨•克特，委托解除。”带着奇妙韵律的语言仿佛存在生命一般，瑟妮菲拉尔混入了大半银丝的蓝发随着这个韵律轻轻漾动，权杖顶端的水晶球内也泛出七彩光华。
“呃？”迪墨多少愣了一下才问，“为什么？”
瑟妮菲拉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直勾勾地瞪着佩恩，刻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怀疑。
通过“隐名”下达的命令是绝对的。但是，迪墨没有对此做出应有的反应。
“诚如您所见。如果是在二十七年前，我也办不到。”佩恩说。
瑟妮菲拉尔迅速回忆那一年中发生的事件：二十七年前——古穆弥卡大陆历4676年，是法布利欧正式登上卡贝拉耶王位的时候。她试图从中寻找到那段时间与现在的佩恩之间的联系，最终还是因过于巨大的能力差距而放弃了。“回去吧。”她对自己的同行者们说。
就在魔法师们动身上路的时候，佩恩听到了瑟妮菲拉尔只对他一人提出的询问：“公主殿下她，还好吗？”用的是与之前对话中的倨傲截然相反的语气。
她的公主殿下，露德兰希尔•凯茵•绮•菲斯弗莱尔，早已成为了卡贝拉耶的王妃。但这个称呼令佩恩产生了怀念。
那个时候，露西曾说过，若瑟妮菲拉尔是在没有舍弃女性身份的前提下得到那样的身份和地位，她会由衷地钦佩她。
露西也说过，能嫁给法布利欧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那时候，她娇小柔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破碎的道歉反复不停地和着泪水涌出来……
面对瑟妮菲拉尔真切的期待，佩恩郑重地点头。在魔法师们全部离开后，佩恩缓慢地吐出话来：“你为什么不问她呢？——那年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戈洛菲涅。”
“那何必哄她？”若拉问，“要知道，她可是雇我杀过你的露西哦。”
佩恩以略低沉的优雅发音回答：“我知道。我曾因此与她交手。谢谢，若拉。”
知道他是谢自己没有接下那项委托，若拉仍未改变尖刻的语调。她说：“如果你拿身体当盾牌去保护那个老女人，我绝对不会收手！”
“是。谢谢你。”
迪墨不明白佩恩为何要反复不停地向若拉道谢。他听懂的只有：瑟妮菲拉尔曾雇用迪纳罗暗杀佩恩重视的女性，迪纳罗拒绝了委托。在他看来，这就像他有权挑选合意的委托一样自然。唯一令他奇怪的就是：若拉对佩恩说的“你的露西”分外刺耳。
迪墨不禁想要问佩恩：那个“露西”是不是你爱的人，她是否就是卡贝拉耶的王妃——露德兰希尔•凯茵•绮•菲斯弗莱尔，你是不是因为她离开了卡贝拉耶的王都戈洛菲涅？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那些不是他能问的问题，因为佩恩不是他能碰触到的人。
那个人是佩恩•拉•休以卡莱，传说中的英雄。即便身高相仿，迪墨看他时总在无意中选择仰视。
这时候，佩恩却回答了迪墨向瑟妮菲拉尔询问的问题：“帕迪特殿下，克洛西尔会轻易放手，一来是因为法布利欧当年的作为令他们心有余悸，二来是他们一直坚信瑟妮菲拉尔控制住了您的‘隐名’。”
迪墨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许多疑惑，例如瑟妮菲拉尔和佩恩为什么知道“迪墨•克特”就是他的隐名，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怎样泄漏的，佩恩前来见他的目的等等。于是，他斟酌着问：“昨天你说的‘访客’就是那些人吗？”
佩恩点头作答，并说出了迪墨真正在意的事：“既然您已经见过占卜、预言和魔法，那么，我能看到未来，很奇怪么？”
“……”迪墨犹豫了很久才回答说，“不……”
“只要付得出足够的代价，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佩恩说。若拉随后说：“就像那个蛮神气的老女人，一口气把那么多人移动过来，总会少活几年。”“换作别人，也许付出生命也做不到。”佩恩补充道。
迪墨不能完全掌握那番话的含义，却已知道默默地记下它，并把关于自己未来的问题咽了回去。
见此，若拉不失时机地问道：“不是要赶路吗？”
佩恩于是指着某个方向问迪墨：“您能换一匹强壮的马么？”
迪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被他杀死的杀手们来时骑的马匹，马背上还有他们的行囊。他无法把这个建议与佩恩在他心中的形象统一起来，所以产生了些许抵触。可是，若拉和佩恩却熟练地翻查起尸体来。
天已经完全亮了，虽然很少有旅人选择这个时间启程，但总会有人通过这条道路。迪墨不禁替佩恩紧张：如果有人发现了那个“佩恩•拉•休以卡莱”会亲自翻查死者的随身物品，并随意取用他人的马匹的话……
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尸体上的钱财及食物据为己有时，迪墨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佩恩殿下，您的……如果……这种行为……”
佩恩很快就把握住他想表达的意思，并回答说：“那不是我一个人赢得的名誉，这却是我现在会有的行为。即便二者产生冲突，并使那些劳神的名誉减低，又有什么关系？”
迪墨只得怔住。
“哟？同样劳神的名誉，你的陛下可是非常珍惜的哦！”若拉说。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主动在佩恩面前提到有关“那个人”的事。佩恩于是露出了极温和的笑容，说：“我知道。只不过大家将他取得的所有功绩都归于了我，这不公平。”
佩恩说的应当是很理智的话，令迪墨从心底感到了温暖。迪墨•克特此时才发现：佩恩蓝色的眸子宁静且深邃，却因为能够容纳太多东西而稍显空旷。
迪墨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能坦然面对并接受自己的寂寞，且丝毫不去掩饰。
——“……佩恩喜欢黑色。”若拉曾经的蛊惑萦绕于迪墨的心头。迪墨•克特终于发现：如果能令眼前深邃的蓝色中的寂寞减淡，他愿意付出十年的时间。可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一章 边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