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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夜渐渐深了,万籁俱寂,纷繁奢靡的城市熄灭了它璀璨华丽的灯火,窗外的夜色中只剩下远处建筑深邃而沉默的轮廓。
      庞榭疼醒了。
      这张不甚宽阔绵软的单人床已许久没有这样让人沉溺的气息与温度,可双眼中带着抽动与烧灼的痒痛却也愈发猛烈,庞榭的神智在释放后的疲惫与避无可避的疼痛中无助又无奈的辗转,意识到再这样强忍下去明早只会让身边人看到更加惨不忍睹的自己,他败下阵来,决定去稍作处理。
      努力放轻着手脚从被窝中爬了起来,庞榭轻轻的叹了口气。
      双眼自被炸伤失明后便敏感多恙得难以伺候,义眼和美容片因为太容易引起感染和炎症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用短暂的用过几次,这样长时间的佩戴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终于在昏沉不明的方向感中摸索到洗手间,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庞榭打开镜柜夹出两只盒子,用那只动作单一的残臂将双眼里那些掩饰残缺的人造仿制品摘了出来。
      江茉有认床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便睡得特别轻,一点再细微的动静都能将她惊醒。
      身边温暖而让人安心的气息骤然抽离,她皱了眉头,不安的翻了个身。
      带着些许半梦半醒中的焦躁听着卫生间细碎却持续不断的响动,江茉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两声,目光从睁开一线的眼皮间飘向房间内泛着一层月光的陌生陈设,她揉了揉眼睛,似乎彻底醒透了。
      “庞榭?”
      得不到回应,江茉摇摇晃晃的爬出被窝走向那可疑的声源,在门边寻到卫生间镜前灯的开关,她眯着眼睛只向那扇开着的门里瞥了一眼,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看到庞榭躬着腰站在洗手台前,用那只肉钳抠出了自己的眼睛。
      寒毛从尾椎向上一路倒立,江茉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擂了几个来回,她的大脑清醒了些,懵懵懂懂的,大概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他的那双眼睛也是……
      手指无意识的在门框上攥紧,她看着那片夹在庞榭残臂末端,带着一丝血色的瞳孔,半张着的嘴唇渐渐抿成了一线白色。
      将取下的义眼小心的放在盛了水的透明塑料盒子里,庞榭摸索到另一只带盖子的小盒,用右侧的残肩抵着旋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换成新的,一切动作都在盲目的摸索中尽可能的迅速,仿佛一刻也再忍耐不住了一般,他用那只末端粗糙的肉钳贴上左眼夹出一片纯黑的镜片,而后仰了已躬下许久的脑袋和肩背,紧紧的闭起终解脱掉负担的双眼。
      觉察不到身侧的目光,也觉察不到眼前的明亮,庞榭在自以为的黑寂中卸下了所有平静坚强的伪装,右侧那只失去了支撑的眼眶如一潭黑洞洞的暗涡,那些当年将皮肤连同皮肤下的瞳孔一同撕裂了的疤痕互相纠缠着深陷其中,残破的眼睑被疤痕拉扯出如何也摊不平的皱褶,如白日里覆不住那只嵌在眼眶中的义眼一样,此时它只是尴尬又窘迫的耷在眼眶的阴影里,没遮住下眼睑上方因长期的干涸变得枯涩暗红的眼肉和豁口下隧洞般的黑褐,忍受着持续的疼痛一般咝咝的抽着凉气,唯一的手肘支在洗手台上,他塌懈下头颈和肩背,把双眼贴在浮起经络的臂弯里。
      这样缓了一会儿却没有觉出丝毫起色,庞榭微微直起身,伸长左臂摸到台面边靠墙的一排瓶瓶罐罐,他蜷起手肘夹出其中一只标签冗长的大瓶子,把套在瓶盖上的一只前后凹左右凸的小杯子放在台面上,夹着盖沿凸起的边缘掀开瓶盖,用肘弯夹着那只瓶子,将其中的液体倒在小杯子里,听不到液体倾倒的声音也看不到杯中上升的液面,他只是估量着倾斜了瓶子,并不知道瓶口没有对准,有许多液体泼溅在了杯子周围的台面上,用牙齿咬着瓶颈把瓶子放在一边,他摸索着夹住那只形状奇怪的杯子,探下脑袋把右眼贴在杯口上,再仰着头,努力抬着额头和眉毛让无处依附的眼皮睁开尽可能大的空隙。杯中的液体灌进空无一物的眼窝,庞榭的腮边的肌肉骤然紧绷起被加剧了疼痛般的轮廓,然而还是那样忍耐了许久,他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放下杯子倒掉其中洗过眼窝的液体,又用手肘夹回瓶子,重复方才的步骤清洗了摘去美容镜片的左眼。
      洗眼液杀菌消毒,可也刺激得磨损了一日的盲眼越发干涩,庞榭站在那里努力而挣扎的眨着眼睛,他保住了眼球的左眼如被黏滞住一般只能艰涩而短暂的露出一线浑浊的灰白,而右眼深陷在空眼眶中的皮肤,却只是绵软无力的颤抖着翻出几星嫩红的眼肉,赤裸的脚趾在冰凉的瓷砖上随盲眼的挣扎一下下抽搐般紧紧蜷起,它们徒劳的,为了试图分担双眼的疼痛与酸涩耗费着力气,长叹了口气,庞榭从墙边那排瓶瓶罐罐中摸出一瓶眼药水,用牙咬着拧开了瓶盖,再用下巴抵着瓶口调整了角度;看不到瓶口对着的方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手臂还剩下多长,无法准确的预估到残肢中夹着的药水瓶相对于双眼的位置,他只有夹着那只药水瓶让尖细的瓶口在尽量后仰的脸上笨拙的划过,瓶口戳到毫无防备的眼窝的那一瞬,他右肩上残存的肌肉猛的瑟缩了一下,将纵横交错的暗红增生与缝合疤痕都牵扯成了深深的沟壑。双眼在药水的滋润下略微舒适了几分,庞榭直回已仰得酸痛的脖子,却感到有一股暖流自右眼中不受控制的淌下,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他突发奇想的躬下腰凑近了家中那唯一的一面镜子,没有任何奇迹发生,镜中的景象一丝一毫都透不过他眼前永恒的虚空,它们只是清晰而直白的呈在那里,也呈在了,已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江茉的眼里。
      江茉看着那面冰冷而坚硬的镜子,看着它不留情面的反映着的那张脸上失去了所有伪装而显露出的脆弱与残破,庞榭在白天看似完好的右眼只剩下一个无力遮掩的空洞,左眼黝黑完整的遮盖揭去了,露出的那只布满血丝,毫无光泽的眼球上,只有一个因长久的废用而歪斜的,呈现着一种浑浊而颓败的灰白色的瞳孔。像是试图看清镜中的面目一般,庞榭久久的对着那道几乎贴在鼻尖的影子,神情间的一丝懵懂渐渐崩落,他的嘴角满溢着嘲讽般残忍的扬起,缓慢而颓唐的埋下头,胸膛似在酝酿着勇气一般剧烈起伏了许久,他自虐般的抬起残肢碰了碰右眼已微微肿起的眼皮,额角瞬间又绷起根根青色。
      “别……”
      在睡眠中变得喑哑的嗓音喃喃的唤着,江茉不安的看着他凛然的神情和伸进塑料盒中轻轻搅动的残肢,隐隐的意识到了对方想做什么。
      重新夹起那片僵硬的义眼,庞榭深吸一口气,将它举向那只碰一下都疼得钻心的眼睛。
      神经如被视线重新连上那副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方才目睹的每一丝让她不忍卒视却无法回避的折磨都引起胸腔中针扎一般的痛感,在持续的刺痛中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被骤然惊醒,江茉向前一步,伸手拉住了那只茫然估量着眼眶位置的残臂。
      那条臂膀如受了惊吓一般猛然一抖,她感觉自己手下的肌肉和他镜中还未褪去苦痛的表情一起僵住了。
      啪,
      一块黑白分明的东西跌在水迹斑斑的石头台面上,又从跳着滚着从高台边缘坠落,骨碌碌的滚进了洗手台下阴暗的角落里。
      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自死寂和黑暗中突现的触觉让庞榭一时间慌了手脚,急于抬起遮挡眉眼的残臂被死死拽住,他撇过头试图将脸藏在颈肩的阴影里,却忘了自己是比那唯一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高出许多的。
      身体被钳在肩上的力量扳过一个角度,大臂上的触点一路下移,感觉到自己空落落的张着的残肢被一只手攥住,他突然想起了其中失落的那只眼片。
      掉到哪里去了,得赶紧戴上,不能让她看到……
      那张掩在乱发中的脸上只是一片凄然的惊惶,江茉看着庞榭躬下腰身,左臂拖着她环握其上的手向下伸着,急躁在只留着水迹的台面上四处摸索。
      “别戴了……别戴了……”
      目光掠过角落里那块已经碎在地上的东西胸口又是一滞,她用力的阻止着那条断臂莽撞的探索,手指在莫名的颤抖,她环抱着他因在雨夜中赤裸了太久的而微微发凉的身体,攥着他残肢的手执着而小心的提着拽着,把它贴在了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判断不了身周的情况,更怕贸然抵抗会伤到对方,在动弹不得的僵持中只觉得有温热的呼吸急促而断续的拂在胸前的皮肤上,庞榭知道江茉在对自己说着什么,可耳边仍然只有眼窝的疼痛造成的鸣响。
      “你别看……”
      仿佛在静默中也忘记了自己还未失去的语言机能,他的身体挣扎了许久才滚动了喉头说出一句话,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口齿略微有些不清晰,说话的音调显得也有些怪异。
      “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等我一会儿。”
      禁锢着身体的力气并未离去,庞榭只觉得身前那带着熟悉味道的体温与自己越挨越近,胸前节奏紧凑的呼吸藏在发丛柔软的触感间呵成了湿热的气,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蹭在胸口的唇开开合合中轻微的颤抖。
      “江茉……我听不见。”
      肩臂颓靡的松懈下来,他轻轻的发出一声并不自知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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