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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日、天台和茧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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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空气很湿、很重、很黏 。
手冢国光调整着球包背带在肩膀上的位置,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匆匆穿梭于校园的人来人往间。
网球部的训练刚刚结束,双臂和双腿的肌肉正处于紧绷酸楚的状态。精神上的弦也同样,严阵以待。由于即将要开始备考期末的缘故,今天是这学期官方意义的部活最后一天,之后从暑假开始一直到全国大赛为止的训练就是脱离学校管理的自主训练了。
真够呛的,手冢在心里暗暗叹了气。
一直以来,他擅长的不过只有网球本身而已。
这消磨人的夏天还要有一大半时日才能真正熬过去。
同学和朋友并没有谁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充盈着热血和青春的季节。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毕竟他从来也没向别人介绍过自己对季节的好恶。
这是多么无聊又微不足道的事情,尽管如此,它仍值得被称作是个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毕竟手冢国光身上的秘密很少。
依照天气预报,稍晚些时候应当是要下雨的,这会儿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胸口自始自终填压着一团密不透风的棉。
手冢是换过衣服的,但身上并不清爽的触感还是让他迫切地想要尽快回家享受一趟舒畅的冲澡。
阳光真的太旺了。
他下意识抬了头,不能理解雨天前夕为什么能拥有如此热烈的艳阳,透明的镜片并不能对灿灿的光线起到什么阻隔,眼底被刺得一紧,手冢眯住眼。
……
[02]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这很危险吗!”
贴着天台边沿的护栏不高,看起来摇摇欲坠,以手冢的身高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迈腿跨过去。护栏边的女生个子也高,栏杆甚至也不及她的腰,而她双手撑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探在外面,根本受不到多少防护,稍有不慎就能失去重心翻下去。
无多思索,他径直冲上了天台。
“愣着干什么?快下来。”手冢动了火气似地说道,语气像是在斥责。
他上前一把攥住女生的手腕,拉得对方趔趄着倒退了几步差点撞在自己身上,他却还不肯放过,非要把人拖离护栏三米远不止,被一对眸子迤迤然地盯着看了半晌,才窘迫地咳了一声,松开手。
“以后别这样了,朱川。”他的眉头皱着,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女生温顺又“听话”地点着头,嘴角软软地翘起一个无辜的弧度,我想看看上面的风景,她这样对手冢解释道,而后她用食指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旋即努了努嘴。
手冢没有理会她故意转换话题,“被滨津看到是会记过的,以后别这样。”他坚持要讨一声保证,少见地不依不饶。
朱川只好竖起三根手指头一字一句地向他保证,知道的,以后不会了。
她没有显出嬉皮笑脸,看起来也不再是玩笑,手冢施加在眉头的力气终于松开了。可他仍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叫朱川走在自己前边先一步下楼,朱川两只手举到脑袋两边作势投降,圆头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手冢,你喜欢吃茶点吗?”
朱川发出这么个模棱两可的邀请时手冢正回头望着远方,天还很亮,唯独天空遥远的尽头长出了一朵乌云。
[03]
朱川住的小公寓距离学校很近,她只有一个人住,家里很干净。
这种“干净”除开字面意思的整洁外还好冷清。朱川家东西极少,连家具都没有几件,一眼看过去,属于她的私人物件零星得可怜,内里采光不好,顶上又是一盏盏冷光灯投射在地面上,实在没有多少居家或是温馨的气息。
或许是她家里遭遇变故了才?
手冢不愿意随意揣度别人的生活,是眼前房间的模样让他不可避免地跳出猜测。
正想着,朱川端着两个陶瓷杯从狭窄的厨房挤出来,“我泡茶不好喝,可能是买的茶叶不好,你可别介意。”她的语气莫名地热络着。
手冢把目光收回来又落去她身上,印象中朱川总是这样,笑笑的一层面皮,总没法看清她容器里装着的东西。
朱川把茶杯推到手冢面前,像是没有看出对方的心不在焉,她回身从冰箱里取出个玻璃饭盒,嘴里絮絮叨叨还在继续:“昨天晚上做的黄油曲奇,有点太甜了,我想就着茶叶应该刚好。”
手冢嘴唇动了动,想说自己不喜欢吃甜味太重的东西,可他没法拒绝朱川,只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左手伸出了半臂的距离,想到了什么又忽地顿住,“我……洗个手。”
朱川不知笑什么,侧身一让,把通往厨房的道路让给他。她铃铃的笑声其实很好听,只是让人满心莫名。手冢顶着无端的尴尬起身借了水,如芒在背。他仔仔细细清洗干净手指转过身来,朱川留在原地正靠着墙,两人的视线便在不必要的时候不期而遇。
“我只是为了好离学校近些所以自己租了房子住。”朱川道,像在解释,轻轻飘飘。
手冢顿时有些被人看穿心声的尴尬,应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话好说,便越过女生坐回原位,垂眸捡起一块曲奇。
“……不甜?”
“是呀,我没放多少糖。”
手冢无语,不明白这人为什么非要开那些无聊的玩笑,但不得不承认曲奇确实好吃,朱川大概在原料里加了茶叶粉,黄油醇厚的香味掺了些涩却清新的甘,再捧起茶杯抿一口红茶,窗外的雨这会儿落下来了,雨水和风的气味和这些统统混到一起,凝结成一种奇妙的和谐的宁静。
他把自己的感受原原本本地坦白给朱川,女生大方又愉悦地点点头,她撑着脑袋看着手冢又吃了两块,却并没有伸手的意思。男生不习惯这种情境,很快便停下来。
你不吃吗?
她耸耸肩称自己不怎么喜欢吃曲奇。说完又站起身从冷冻柜里拿出一整块没动过的磅蛋糕,我更喜欢吃这个,她笑笑,从柜子里找来刀。
不喜欢为什么要做?
朱川没有继续回答了,她专注于同坚如磐石的冷冻蛋糕块斗争,手里苹果切片形状的刀把手在手心里刻出深深浅浅的红印子,蛋糕上却连划痕的深度都留不下。
“可能要在外面放一个小时才行。”朱川遗憾地放下“苹果”刀,长长地叹气。
手冢也跟着叹气,从她的手指边捡起那把刀,垂着眸看那磅蛋糕霎时自己长了腿挪动到自己面前,“都切开?”他问。朱川不假思索地回他:“十块”,看来是早就等着自己。
确实还和印象里的朱川茧里别无二致。
她从高一开始就是个奇怪的人,这点一直没有变。
[04]
从朱川家离开时雨还没有停。
手冢没有带伞,他仰头透过屋檐望了望天,判断雨势似乎并不大。
从推开椅子起身一直到玄关统共十几秒时间,手冢和朱川道别,绕过她的身边,把沉甸甸的球包放到脚边,朱川始终保持着缄默。
手冢是瞥见门前黑色细钢丝拗成的架子上摆了黑色的折叠伞的,他知道朱川十分清楚自己此刻略显窘迫的状况,但莫名地,他也知道朱川就是不会在这件事上提出任何友善的建议。视线停留在上面不足一瞬,他过回头,对上朱川抬眼投过来的视线,再一次说了“再见”。
他取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把它收到口袋里,回身踏入了绵密的雨里,他往前走出几步,额发很快打湿成绺贴在了皮肤上。
也是难得。是炎炎夏日的绵绵细雨。
他对雨倒是说不上讨厌。
唯独雨水的潮气把稀薄的空气挤得更加黏腻,阳光不知怎么找到了空隙再次倾洒到皮肤和表皮绒毛上,温度蒸出水汽,知觉上比起几小时前反倒更觉得燥热了。
“唉,手冢啊——”朱川的叹息声从雨丝里飘过来,她踏着浅浅的水洼走到手冢身边,手里握着透明的长柄伞却不撑开,“下雨了呀。”
[05]
周一早晨照旧艳阳高照。
配合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紧锣密鼓的考前准备正式开启了头,平日里其乐融融又叽叽喳喳的上学路整条被压上了一层厚重。
手冢不至于要那样成心做作的勤勉,单词手册和教科书让它们留在包里,他两手插着兜目不斜视地走。
但尽管他已算得上是姿态轻松,谁能料想前方还有人更加“轻松”。
朱川规规矩矩地穿着青学的菜绿色夏季校服,裙摆只比膝盖短了一寸,却露出笔直纤细的两条小腿,和脖颈、手臂葱白的皮肤一样亮得反光。
她怪天气热,却执着地不肯用发带把及胸的长发束好,此刻一只手松垮垮地挽着头发,脑袋为了配合这个动作好少费些力还歪到了一边。
她面前站着一个抓耳挠腮红得快冒烟的同年级男同学,抬到胸口的手里抓着一块用小纸盒包装得很精致的小蛋糕,他支支吾吾想把心意送给朱川,可词不达意,预想中是告白的话,却只能够把嘘寒问暖从两片发抖的唇里挤出来。
“谢谢、谢谢,但是我在减肥呀,不能吃甜的。”她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向人讨着原谅,“不要给我啦,太浪费了入野同学……”
手冢恰好在她道歉时擦肩而过,没忍住微动了嘴角,兴许还不知觉地偏转了头。
先前一口气就吞掉近半只糖分超标的磅蛋糕,今天倒是开始减肥了。
这人实在是睁眼说瞎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他路过自己,朱川很快胡诌了三两句话搪塞走了那位“入野同学”,小跑了几步跟到并肩的位置。
“早呀。”她笑眯眯地道。
手冢点了头,停住片刻,回她道:“继续加油,祝你成功。”
他意外见到朱川无懈可击的笑容破裂了几秒,随后她大概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手冢是在指她的“减肥”,嘴角咧咧忽然乐得冒开了花。
“中午有空吗?”待她笑够,她问。
“今天中午?”
颔首,“要不要来天台坐坐?”发起的又是这种荒唐的邀。
“……”
手冢从来没有在天台吃过午饭。
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也觉得没理由在这样个热天爬到楼顶去晒太阳。他想象不出朱川对天台情有独钟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没能领会她邀请自己的缘由。
他和朱川一道的路快走完了都还没有给出回复,朱川先一步到需要拐弯的楼层,然而她挥挥手一点都没有在意:“走啦。”
[06]
高中入学一年级的时候手冢是和朱川同班的。
手冢凭借国中时候积累的好声望第一天就被认命为了班长。他推崇合理且规避一切麻烦,很快按照个子高矮安排好座位。
那年春天他又蹿了个子,不小心一举长高到185,理所应当留在了最后一排。而朱川身高也高,又主动和视力不好的同学悄悄换了位子,她最终在教室的座位只比他靠前一排。
上课时手冢最容易能看到斜前方的朱川。
朱川上课时极其认真,其专注程度有时让“永不大意”的手冢都要自愧不如。
她从来不曾走神,手冢每次抬头视线掠过都只见到她簌簌地疾书着笔记,腰背笔直,手肘撑开抵在课桌边缘,时而还会顶出嶙峋的蝴蝶骨,薄薄地衬在后背。
她为每门课都准备了厚薄不一的笔记本,清一色象牙白的封,一点花色图案都不带。
她实在记得太勤了,最初手冢都要奇怪——她会不会佯装摊开了笔记实则在写小说?他听不二说过,国中时候同班的女同学很流行且热衷利用课堂时间偷写一些运动部部员之间的故事。
但后来趁着发卷子路过她身边才知道不是,桌上的一本本的确是课堂笔记,内容充分详实,字迹工整漂亮。可要是如此,卷上的分数——尽管他不应该窥探别人的分数——怎么如此普普通通。
国文课的代课老师有天替手冢问出了他的疑惑。
开朗的男青年一下课便三步并两步走过来,半弯下腰和朱川四目相对。
“朱川……你是叫朱川吧?我看这两天课上你一直在记笔记,好认真啊。但你怎么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也不和我互动?”
他纯属出于好奇,百年难遇这样一位同学对代课老师都勤勤恳恳,真叫他既欣慰又意外。
朱川彼时正合上笔记本把它跟国语教科书摆到一摞,把黑色水笔收进笔袋,她闻言后愣了一愣,像是在考虑措辞。
“我不认真啦,是我的爱好。”
爱好?手冢抬眼朝她笔挺的背影看了看。
爱好学习?爱好认真听讲?还是爱好记笔记?
“诶……真是有意思的爱好。”
[07]
下课铃响起来,周身的同学陆陆续续结伴离开,手冢犹豫了片刻,还是带着便当上了天台。
按道理天台的门应该是锁住的,他早晨没有确切答应朱川,无从得知她还会不会上去,会不会有人想什么办法开起门。
手冢心想或许是有可能会吃到闭门羹的,台阶一级级走到最后,没想到楼梯尽头的那扇铁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室外的阳光果然炽热滚烫。他眯了眯眼,看见朱川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栏杆上盯着往远处,被温度扭曲的视野把她的身形折射得恍惚一瞬,朱川没有在吃东西,仅仅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她的出神也格外专注,仿佛对手冢的出现浑然未觉,不知道视线终点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可以叫她如此深情,手冢被这静谧又神秘的空气影响,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嗯?欢迎光临——”
朱川在手冢走近些后回过身来挂起一个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她招呼手冢在一片阴影里坐下,手腕上挂着学校福利社的塑料袋,窸窸窣窣。
手冢觉得有些好笑,问她:“你是有在便利店打工吗?”
“没有啊。”朱川摇摇头,表情懵懵懂懂,她从塑料袋里摸出三明治,“嗯?怎么,是觉得我的‘欢迎光临’学得很像吗?”
“拿腔拿调。”
朱川哈哈两声,对此不置可否,她低下头专心地拆起包装,手冢便不继续说,他也感觉到饿了,把便当摆到面前打开盒盖。
于是朱川的视线逃过来:“手冢的便当果然是这种画风欸。”
手冢拿出木筷子垂眸看了看,青花鱼、昆布、梅子——他猜朱川准备用的形容词是“老派”。
实际上他确实猜对了大半,“和爸爸会喜欢的便当好像。”她说。看起来觉得好安心。朱川赞叹,眼角弯弯的,眼尾被挤出点笑纹。
然后他们相对无言,仅是一口接着一口吞咽起食物。
朱川的午餐只有那一个三明治,没几分钟就吃得只剩下她不喜欢的生菜叶儿留在沾着沙拉酱的包装袋里。她把玻璃纸和塑料袋整理好,无事可做,就歪过头用目光肆无忌惮地去看手冢。
“班长,梅子会酸吗?”
“还好。”
“青花鱼味道好吗?”
“嗯。”
“那几颗小肉圆是班长自己捏的吗?”
“是。”
“欸、竟然真的是吗?”
“便当都是我自己准备的。……朱川,你是不是没吃饱?”
“……”
手冢问得认真且“理直气壮”,叫朱川愣愣地睁着眼张嘴语塞,是真的被他这傻得有些可爱的不解风情给撞懵了。
“好吧,”她肘支着膝盖,腕托着腮,“是倒是是。”
“那为什么不买些别的?”
“当然是因为要减肥啦!”
朱川摆出气急败坏的表情,不知道是逗趣还是故意。
手冢无语了阵,经不住又想起她的蛋糕。不过,“你又不胖”,他真心诚意。
朱川叹息,当然也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小欣喜,“你应该说……‘你很瘦了’!哈哈哈,但反正永远都是在减肥的路上啦。”
手冢理解不了女同学们莫名又无用的执念,只得点点头,往嘴里送进最后一口米饭,他也收拾起了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