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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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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在四十岁时才生下他,他懂事起的记忆里,便已是母亲衰老的容颜。
他没有想到母亲年轻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模样。
居然和秀秀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难怪他觉得秀秀眼熟,他觉得秀秀亲切。
但是为什么呢?
秀秀和他的母亲,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林豪本来一开始害怕秀秀,但是这会儿与他的母亲扯上了关联,却又觉得无所畏惧了。他很想去问问秀秀,为什么她和他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样,她又和他母亲是什么关系。
林豪拿着那张照片连夜赶回了他的宅子里
秀秀正如往常一般坐在院子里,往手绢上绣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她发现林豪站在门口,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刺绣。
林豪问:“你没有找我?你不打算害我?”
秀秀说:“我为什么要找你?我为什么要害你?我本来觉得留在你身边也还不错,但是是你自己跑出去的,是你自己要拿镜子看我的。”
林豪把照片呈在了她面前,他说:“李淑儿是我母亲。”
他望着她的眼睛,问:“你是谁?”
秀秀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然是秀秀了。”她说,“你母亲的乳名,就是秀秀。”
秀秀向林豪讲述了张疯子和李淑儿的故事。
那时候,张疯子还不叫张疯子,大家都喊他张达。张达为人细心,做事利索,从14岁起,便在李老爷家里做长工。他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扶住了被石头绊倒的小姐,四目相对,情窦初开的少女和血气方刚的少年很轻易地便动了心。两个人在相识相知几年的岁月后,私下里定了终身。但偏偏,李淑儿已被许配给了林少爷,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张达带着李家小姐私奔了。
再后来,日子翻到张达和李淑儿成亲的那一天。少女已经换上了大红袍子,披上了红盖头,满心欢喜地坐在大红花轿子里。可是他们藏身的地方被林少爷发现了。林少爷也穿着漂亮的新郎服,他带着几个家丁堵在路上抢了轿子,抬着它便往自家方向走。他的林家大宅估计早已张灯结彩,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只等着把新娘子带回去。可怜那张达听说花轿被拦,急急忙忙地追,他一路很快地跑,他遥遥地看见了那顶一颤一颤的红轿子,他便边跑边喊:“秀秀,秀秀。”可是林少爷的家丁们抄着木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恶狠狠打了他一顿,也许便是那时候棍子敲在了他的脑袋上,总之张达的痴傻,是在秀秀被抢走之后。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记忆和张达琐碎的描述讲这个故事,很多事我也只是猜测。”秀秀耸了耸肩,“我估计之后林少爷家做生意赔了血本,他便带着李淑儿搬到了三溪镇。也许是一路的打听,也许是胡乱的瞎找,谁知道呢,总之过了二十多年后,张达终于在三溪镇找到了你母亲。”
她继续告诉他,那时候,林豪的父亲正在外四处奔波。张达站在李淑儿的屋子外,不住地傻笑。他轻轻地敲门,很轻很轻,像是怕吓着了屋里的人。他喊:“秀秀,秀秀。”可是秀秀不让他进屋子。她哭着告诉他,她一直想着办法不生孩子,就是想等着张达能找到她带她走。可是她等了二十多年,她终于逐渐地绝望,她在无望的等待面前低了头,她以为张达已经不会了。她终于放弃了用药,怀上了她丈夫的孩子,可是这个时候,张达却又找上来了。
有了孩子的女人,便不愿意跟着张达走了。她此刻只想维护自己完整的家庭,她早已从当年的少女成长为偏心的妇人。她抵在门板上,一声声对他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听起来哭得很凶,可她再难过,也不会再为他开门了。
林豪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开口问:“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从张达的执念里诞生。”秀秀说,“张达对秀秀强烈的念想创造了我,他赋予了我关于秀秀和他在一起时的一切记忆,赋予了我秀秀年轻时的容貌和性格,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我的脸。后来张达生了重病,可我们没有钱,他在床上躺了没多久便去世了。我本来也会和他的执念一起消失,但是我却没有消失。”
秀秀看着他,说,“于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对李淑儿有着执念,我猜测也许是当年能看见我的脸的那个小男孩。过去了二十多年后,我忽然很想看看,这个让我继续存在在世上的人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循着你的念想找到了你。”
林豪看着她,面前的这个人,便是年少时期的他的母亲。也许是对张达的愧疚和难以忘怀,也许是痛苦于家庭和情人之间的挣扎,他的母亲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变得十分的沉默寡言。他从小时候起,便渴望着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听听她讲故事,受受她的训斥。但是直到她去世,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不过是——“吃饭了。”“哦。”
秀秀走过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我原本生气你要发现我的身份,因为我曾经告诉自己和你摊牌后我便离开。”她看着他,说,“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家伙,但我要回到张达那儿去了。他在现实里遇着了一个更偏爱你的秀秀,可他创造了一个只爱着他的我。从他赋予我秀秀对他的记忆、对他的感情那一刻起,我便只是一个永远十八岁的秀秀,一个会永远守在他身边的秀秀。”
“我要回去守着张达的墓了,直到我消失,直到你死。”她冲林豪挥了挥手,蒙上了她的黑色的纱布。她转身走出了门,走进了苍茫的夜色里。她不曾回头,她只是坚定地朝着她的目的地走去。她单薄的身子在林豪眼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和前方的那片混沌的黑色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