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四 ...
-
皇甫门主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
云琚的性子爱说话,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听他说。而自己说起江湖事的时候,他又听的那么认真。一盏灯光下他发亮的眼睛,那么令人难忘。
云琚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做缝纫带他长大。还有个身体不好的叔叔教他和附近一些孩子读书。云琚虽然自小贪玩,读书上却也不马虎,年纪轻轻一路顺利考过来,前几年就已经替叔叔教书了。然而看他这样子却仍活泼,半点没染上学堂夫子的古板。他对叔叔母亲都很是孝顺,虽然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家事却都精通。还能腾出时间来写书钓鱼,日子过得很令人羡慕。
只是他心里存了个难以启齿的羞惭念头,便是拜个高人为师,学一身武功法术。不过江湖之远,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难以企及。所以只是想想而已。皇甫卓听他吞吞吐吐说出口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竟然想要学武功,真是令他再想不到。
云琚有点不满地看他一眼,忽然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皇甫卓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听见他快速说:“皇甫兄……不然,我拜你为师如何!”
皇甫卓吓了一跳,立即摇了摇头,道:“这不成!”他心想就算我再收上一百个一千个徒弟,又怎能收你?可眼前的人似乎没想到他拒绝得这般干脆,愣了一下,便露出个委屈混着可怜的表情,托着下巴悠悠叹了一声,道:“人人都说我是痴心妄想,可天可怜见,叫我遇上了你……却终究还是难以如愿。”
皇甫卓听得心都颤了,忍不住伸手按住了云琚的肩膀,拇指还蹭了蹭,见对方没什么表情地望过来,他微微低了头,有些困难地道:“我做你的师父……这是不能的。但……教你武功,倒不是不可。只是我家中……事务繁多,我离家已久,这就要赶回了。待我回家之后,若你愿意,我便寄送一些法术书籍给你……你现在这个年纪,若从武功入手,是困难了些……便先学法术。若有不懂的,写信问我便是。或者……你以后若路过开封,可找我教你。虽然这样,咱们还是朋友之义……不称师徒。”
云琚听得微微皱眉,可是见皇甫卓的神情,分明是有些慌张无措,又有些心痛的样子,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心中柔软,便也点一下头,拱手道:“既然如此,便都依兄的意思。兄能不吝赐教,小弟感激不尽。”
皇甫卓才松了口气,见眼见人转眼恢复了眉眼弯弯的样子,开始兴奋地拉着他叫他讲江湖事,皇甫门主想到以后市井流传的话本只怕又会多了些,就觉有些头痛。
他们东拉西扯,天南地北,聊了一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东方既白,两人才作别。
也到了皇甫门主该离开的时候了。
皇甫卓回开封之后,日子一如既往。他给云琚寄送了法术书籍,这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一并告知。云琚回信时果然大事惊讶,那有些不甘和埋怨的语气让他觉得甚是开心。
他二人常常通信。有时是谈论法术武功,有时只是聊些家常。当云琚奇怪皇甫卓既然也是门主身份,那么收他为弟子又有何不可时,皇甫卓也耐了性子与他扯上一堆与小兄弟相交忘年,不愿被师徒规矩所缚这样的话。云琚便也不再执着于此。但皇甫卓自己知道,执着是他自己。他不愿那人……不论是变成了什么模样,竟然变成了皇甫家弟子而已。
第二年云琚的来信少了。他这一年要上京赴考,温书紧张,连法术修为也暂时放下。皇甫卓并不操心这事,只是放榜的的时候特意叫人打听了。云琚考中了进士,名次不算很高。被派去了江南一个叫碧溪的小县做县令。云琚到了碧溪县后,又是送来不少书信,他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地方,也对自己的境遇十分知足。母亲和叔叔接来身边,一家人过得十分平静。碧溪县山水秀丽,他还绘了些山水图送给皇甫卓做酬答。他不吝啬自己的笔墨,皇甫卓收集的他的书信绘画,已经放满了一箱子。
而二十年前那少年留给他的唯一笔墨,也还孤零零躺在他书柜的最上层。
没有人比皇甫卓更清楚,云琚只是云琚,他不是其他人。更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与他那么不同,皇甫卓偶尔忍不住找寻那些惊鸿一瞥般的相似,但他们不相见,他到底还是慢慢习惯了这样。
碧溪县在云琚的治下十分太平,他也感觉到这个跳脱的年轻人在为官之后,也渐渐收敛的性子,变得稳重起来。但是与自己通信时,偶尔还是带着玩笑心思。只是话本他现在是没有空闲再写了,武功的修为竟然并没有放弃,还说自己自从随皇甫卓修习,身体比以前强健了不少,熬夜办公也精力充沛。两人虽然相距遥远,但对方已然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皇甫卓以为就只会一直这样下去时,却出了事情。
这一年碧溪县及周边遇到了旱情。上级的官员却不肯作为,只顾自己,以至于朝廷的赈济被克扣。云琚自然不能眼看百姓受苦,他挺身弹劾上级,却不出意外的遭到打击,他本不肯屈服,然而他并无背景,一介县令,没能坚持多久,便被削了官职。
皇甫卓得知消息时,是想要立刻去看他的,却也被他阻止。他没了官职,却也留在碧溪县,帮着百姓熬过了这一个灾年。他的消息传来的不多,再来时,却是他即将远行。
他的母亲已经过世,叔叔回了明州乡下的本家。而云琚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官职羁绊,尽可去做自己年少时想做的事。走遍天下也好,寻访高人也好,他也有武艺傍身,也再无人嘲笑他想入非非了。
这本是皇甫卓没想到的。他一瞬间有些担心,但是再想一想,这也的确是云琚会做的事。而他早已了解了他,云琚并不是需要人保护的人。
于是又过三年。这三年中皇甫卓只能翘首盼着他给自己书信,自己不知他身在何方,却是不能给他寄信了。云琚知道自己走过的路,只怕皇甫卓早年时走过的。因此并不与他谈说见闻,只是每次都回带回一些新编的话本手稿,叫皇甫卓颇有些哭笑不得。他连这个爱好也恢复了,这也很好。
时日已经到了秋天,开封城中遍植枫树,正是最美的时节。红透的枫叶飘落在开封平整的大道上,飘过仁义山庄大门前,让皇甫卓觉得,这座城市多少年前和多少年后,也还会不变。
他自己的心,终究也没有变。
可就算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太久没有离开这里了。他还有从前那样的心力和精力出门游历吗?
远远走过来一个青衫人的身影。他一手提着包袱,腰间挂着短剑。温和的面容上带了风霜的痕迹。他终于走得近了,皇甫卓靠门站着,一动不动。
那人对他灿烂一笑,道:“皇甫兄自己说过,若我能到开封,可找你亲身来教我武功,难道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