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看得见彩虹的地方 ...
-
十、看得见彩虹的地方
“陪我走一段路吧。”
自午夜开始的瓢泼暴雨,持续到了午后,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
没有一丝云彩,天色是雨后独有的、单薄却不透明的青。L城那刚刚闷热起来的初夏天气,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急速地打压了下去。风变得幽凉起来,穿着一件薄衬衫,脖颈袖口处裸露的毛孔几乎悉数张开——空气里充盈着的湿润水分子,伴随着人体的每一次呼吸吐纳,被轻缓地渗入到皮肤肌理里去。
吞佛姿态优雅地斜靠在起居室的门框边,弯腰换下那双蓝色的棉布拖鞋。他把外套搭在臂弯处,衬衫最上方的扣子敞开两颗,眯起眼睛望向门外,一边的眉毛轻轻向上方挑起。
白色的百叶门打开了一半,梅花坞外,剑雪无名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袖套头衫,正前倾着身体,用力把盆栽从屋檐下移到更敞亮的地方。梅树和藤蔓因为淋了一夜的雨,枝叶舒展着,显得更加油绿喜人。那些宽大的叶面上盛着的水珠,凝结成饱满的圆形,随着他的动作,一粒一粒,顺着叶片的脉络滚到叶尖,摇摇欲坠。
剑雪无名单腿跪在台阶前,对着那盆植物,凝神望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伸出食指,在叶尖上轻轻一点——
“啪”,好像有一声微小的爆裂,水滴落到石阶上,四散开来,摊成一朵小小的透明色的水花。
吞佛微微勾起唇角。
似乎是感应到身后的视线,绿衣绿发的青年直起腰,拍拍手上的尘土,转过身来——
“要走了吗?”他瞥了一眼吞佛手臂上的外套,又看向吞佛的眼睛,轻声问。
一个小时前,他们吃过以豆腐饺子为主食、再配上口味清淡的罗宋汤和蔬菜沙拉的午餐,虽然都是素食,却能吃得很饱,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此刻,梅花坞内并没有什么客人,各色的金鱼簇拥在水面上,争食着饵料,柜台上的黑色唱机里,正播放着一首竖琴和长笛合奏的爱尔兰民谣,曲风温柔,节奏悠缓。
吞佛走过去,把音量调小。
“……虽然我并不介意它一直下下去。然而雨停了,”他走出店门,抬头望望天,用悠然的语气说:“我是不是,就再无停留的理由了?”
剑雪无名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关系,”吞佛几乎要低声笑出来:“剑雪。”
他俯下肩膀,视线与面前的青年齐平,金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怎么样,陪我走一段路吧。”
……
反手把“休息中”的木牌挂到门把上,剑雪无名想了想,又回身拿了两把黑色的折叠雨伞,装进纸袋里。
略显狭窄的巷子里,他走在吞佛的右手边,相隔着一拳的距离,彼此都没有说话。
平安路,这条不算长的街道在午后总是显得很安静。谈老板的西点屋刚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对面的秋山谷书屋,水晶珠帘放了下来,老板卧江子正舒服地侧卧在竹制摇椅上午休;隔壁的107号风铃店关上了店门,今天是六一,药师和羽人大概要带着阿九去儿童乐园;不远处,蝴蝶谷花店的花香幽幽地随风飘过来,清郁而不浓烈,似有似无,沁人心脾。
——这样的平安路,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时间也随着把节奏放缓,光阴会一直这样悠缓地徜徉下去,永无止境。
灰白色的水泥路上,依然残留着风雨侵袭的痕迹。间或有一两个小男孩从身边跑过,手里拿着石子,对准路面水洼比赛谁能掷得更远,举止肆意淘气。剑雪无名远远地看着,浅浅地笑起来。在他身边,吞佛的步伐迈得不紧不慢,显得相当悠闲自在。
“到了。”
他听见吞佛出声提醒,抬眼看,只见转角处,一辆鲜红色的跑车正停在树荫下,线条流畅,夺目鲜明。
他转过头,疑惑地望向身边的红发男人。
“都走到这里,不如,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很快地说完一句话,吞佛好似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只是走到车边,自顾自地上前一步,拉开车门,再优雅从容地一欠身:“请。”
剑雪无名紧紧抿着嘴,半晌,皱起眉:“你的车不是送去维修了吗?”
“那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吞佛站在车门旁,微笑着看他默然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带。接着也弯腰钻进车里,伸手转开钥匙开关,轻轻眨眨眼:“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在意。”
他侧过脸,望向窗外,没有再追问下去。
汽车绕出市区,下了交流道,然后径直开向附近的山区。
比不得城市里那些异常拥挤的水泥马路,山区的道路上鲜有车辆经过,车窗降下来,依稀能听到远处淙淙的流水声,还有山林里悠长的鸟鸣声。在通过一张大大的绿色标志牌后,吞佛打方向盘转了个大圈,向右驶向一道盘旋的山路。
剑雪无名把胳膊撑在窗沿上,看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地变得鲜活起来——绿色的树叶,褐色的泥土,灰色的岩石,再搭配上略显青灰的天空,如同一副幽远的泼墨山水。山风夹杂着未蒸发尽的雨水,吹过发梢,轻拂在他的面庞上。
十五分钟后,路面变得宽阔起来。汽车靠向路边,在一棵枝叶蓊郁的香樟树下停下来。
前面是一架小小的木头吊桥。
吞佛打开车门走下去,他停了一下,也跟着走下车。
吊桥用黑色的、粗大的铁链子悬在溪谷上,桥下是清浅的流水,草木恣意生长,长长的叶子冒出水面。桥面虽然是用结实的木板拼合而成,走上去仍不免吱呀作响。剑雪无名双手握在扶栏上,迎面是铺展开来的青空,视线极广阔。
他不出声,专注地遥望着远处溪谷与天空的交界。
吞佛站在他身边,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这是哪里?”
“这里叫什么名字,”他摇了摇头:“并不重要。”
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什么可以遗忘,什么不可丢弃。
好像是他童年时候玩过的沙漏游戏,看着那些色彩漂亮的细沙从斗状的玻璃盅里顺着细长的瓶颈,缓缓地流到另一头的玻璃盅——他站在一边,静静的,只需要做徒然的观望。在那些古老的寓言里,细沙隐喻的是年华,就这样轻倩地流过去,最后不过是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剑雪无名垂下眼帘,眼前,是桥下潺潺的清透的溪水。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水里看到的,不过是倒影。”身边响起的,是吞佛含笑的声音。
他怔怔地抬起眼——
彩虹。
红、橙、黄、绿、蓝、靛、紫,七彩的光带,折成弯弯的一道圆弧,横跨在天际。
彩虹的尾巴隐在山间深色的林木里,圆弧的顶端,好像穿透了阳光,晕染了成片的天空,燃烧一般,绚烂至极,却又如此温柔。
“雨后刚转晴的时候,这个地方,是L城最好的观景区。”
他听见吞佛轻声说。
“很好看。”山上清凉的微风川流不息,他轻轻闭上眼睛,慢慢地,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
吞佛扬起嘴角,无声地一笑:“这里的空气水分充足,没有云的遮挡,阳光照过来,彩虹就会比较容易看到。”他把右手搭在扶栏上,上身随意地往吊索上一靠。
“每个事物都有他多面的棱角。”他眼神一转,淡笑着说:“所以,照在不同的角度,就会不同的色彩。”
***
“虽然每件事物都有他多面的棱角。但是……”靠在咖啡馆的沙发椅上,袭灭天来淡淡地说:“你的情况可能要更特殊一点。”
他放下咖啡杯,似有兴趣地挑起眉:“怎么说?”
“准确地说,”他的老师沉默了一秒钟:“就我所了解的那些资料来看,车祸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性格上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
“因为是……双重性格?”
“照现在的情况看,正是如此。”袭灭天来抬头看了他的一眼,很干脆地说:“于你而言,无足轻重是吗。”
“如老师所言,”他一手撑着下巴,微微偏过头:“我并不会在意这些。”
袭灭天来直直地看向他:“那么,你为什么想知道过去?”
“因为……”他用拇指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口,勾唇一笑:“我觉得会很有趣。”
袭灭天来没有表示什么,片刻的沉默后,忽然开口问道:“吞佛,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丢弃的吗?”
忽然间转换话题,在这对师生之间已经习以为常。他笑起来,金琥珀色的眼睛一时间窜出一丝兴味:“老师,你想听我真实的答案吗?”
袭灭天来也笑起来:“你最好说实话。”
“在我看来,”他倾身靠向椅背,伸直手臂,撑在咖啡桌的边缘,语调淡然,不带一点的感情色彩:“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包括,那些所谓的曾经。”
***
“在想什么?”耳边,红发男人优雅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
他转过身,安静地看向吞佛带着莫名玩味,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剑雪无名。”男人放开手下的扶栏,走到他的面前,扬起的眉梢唇角,似乎是那一贯的、有些恶劣的笑容,只是隐约间,却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和我在一起,怎么样?”俯在他的耳畔,吞佛低声而缓慢地说。
那一瞬间,他没有多么怔忡、不安的反应,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不发一言。
“……如果我说,”吞佛微微站直了身体,伸出手,轻缓地抚摸过青年绿色的发梢:“以前的那些,我都想起来了呢?”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一时间,如同怔在梦魇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乖。”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过去天长地久的时间,他听见吞佛低低笑了一声,接着,是衬衫布料柔软的摩擦声。眼角的余光里,他只来得及看到男人弯下腰——
轻柔地,吻住了他的唇。
好像是是灼热的暖风拂过皮肤,这个吻短暂,轻盈,温柔。吞佛慢慢地,松开了抱住他的手。
剑雪无名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一刹那,心底却朗若明镜——
身后,淡青色的天幕里,那道瑰丽神秘的彩虹,早已消散不见,再无影踪。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记起来。”
无需等待回答,他静静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红发男人,碧蓝色眼睛澄明似水,隐然闪着层层的波光,放佛在说着无声的言语。
——但我会一直记得,这转瞬即逝的风景,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