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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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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之事变幻莫测,你永远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就像秦少琢本想去畅春堂看看女儿孟英辞住过的地方,然后坦然赴死,结果一推开门,发现她竟然没有随侯府众人离开,而是被关在西厢的库房里。
小名英姐儿的小姑娘双眼红肿,满面泪痕,十指因为挠门板而血迹斑斑,嗓子嘶哑着含糊不清地哭诉着:
“梅姨娘说带我去看娘,她骗我,他们还打我。”
秦少琢搂着她柔声安抚着,左手却死死握住了袖中藏着的那把匕首。
陈腊梅,孟峤,两个该死的狗东西!虎毒尚且不食子,姓孟的竟然如此狠毒。
她咬牙切齿,将这两个名字放在齿间反复咀嚼,然后和着血硬生生咽了下去。
“娘,我好怕。”英姐儿抬起头怯生生道。
“不怕,娘带你走。”她承诺道。
眼下逃命要紧,她将仇恨深埋心底,折回小院匆忙收拾些细软衣物和干粮,最主要的是她要带走一样东西,一本孟家先祖留下的手记。
这位先祖曾经也被囚禁在这个小院,呕心沥血写下这本手札后就与世长辞,东西被几层油纸包裹着藏在砖墙里,若不是涂墙的白灰脱落她也不会发现。
这位先祖的名字她也曾在孟家族谱上见过,他和孟家老祖宗第一任宁远侯是兄弟,少年时曾一起追随太祖起兵,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不知所踪,人人都以为他是归隐山林去了,谁会知道他竟然是被囚禁在这后院方寸之地无人知晓,最后悄无声息死去,享年只有二十六岁呢。
就像如今的自己,被软禁,被下毒,被抛弃在乱世当中,也许最终的结局也是不明不白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还会捎带上无辜的英姐儿,他们都是一样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的人。
迈出宁远侯府,秦少琢母女二人顺着汹涌的人潮涌向南城门。
南城门口已经没有守城的官兵,她们顺利出了城门。秦少琢心中庆幸终于逃离这个恶心的牢笼,从此天高海阔,鱼跃鸢飞。
可是很快周围火炮声四起,身后京城中喊杀声震天,稍稍回头就能望见城中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身后北狄人疾驰的马蹄声仿佛催命的鼓点,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
“驾驾驾!”
“哒哒哒哒哒哒——”
“城门失守了,狄人进城了!”
“狄人来了,快跑啊!跑啊—”
一起逃难的百姓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有被父母抛弃的孩童或是被丈夫扔下的妇人,或被子女弃之不顾的老人家一边跌跌撞撞跑着,一边痛哭哀嚎。
“爹,娘呜呜呜,等等我呀,呜呜我跑不动了。”
“救命啊,救命我不想死。”
“不跑了不跑了,我跟他们拼了!”
秦少琢累得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痒得钻心蚀骨,她用手捂着嘴巴撕心裂肺咳着。
“娘,有血。”
秦少琢摊开手掌,猩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英姐儿,你怕不怕死?”
英姐儿摇摇头,眼神明亮语气坚定地说:“我要跟娘死一块儿。”
秦少琢抱着英姐儿瘦小的身躯心想,死了也好,她本就该陪着家人死在流放途中。
只是可怜自己女儿,前五年跟她一起被关在狭小的院子里,从没见过外面的天。
狄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她已经听到了挥舞马鞭的破空声,秦少琢直觉后背发凉,忙将女儿紧紧护在胸前,硝烟弥漫中,她绝望地回头,睁着迷离的双眼仓皇北望,只看见一抹铮亮的刀光和漫天飞洒的血雾。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五年前那个秋天,她父亲浙江巡抚兼河道总督秦嵘在菜市场被斩首示众,无数京城百姓前来围观,兴奋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他们不在乎他是何人,不在乎他是否有冤屈,他们只是想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凑个热闹。
她冷漠地站在人群之中,被刽子手高高举起的砍刀刀锋晃疼了双眼。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颅掉在地上还滚了几下,鲜红的血液从腔子里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他双眼紧闭,嘴角含笑,似乎走地很安详,可是她却从此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终于要死了吗?
她闭上双眼,这一刻天地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疾驰的马蹄声,狂奔的脚步声,兵戈相接声,小声的啜泣,大声的疾呼,惨叫,哀求,痛斥,怒骂声,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不见。
突然她被人重重地抓住手腕。
秦少琢睁开眼,对方一身靛蓝色粗布短打,身形高大壮硕,右手握着一把锈迹斑斑沾满鲜血的大刀,左手抓着马的缰绳,双目对视间她仿佛撞进一口深潭,神秘而宁静,深沉而悠远,满面刀疤不改其辉,粗布麻衣不夺其志,可媲美日月星光,令人望而却步却又流连忘返。
这人虽面容已毁,可凭那双眼睛她却一眼就认出是谁。
七年前,弘祯六年,小皇帝登基六年,还未亲政,朝政大权被曹后和内阁首辅李搴芳把持,有官员状告闽王联络湖广总兵腾世方密谋造反。朝廷派出御史和锦衣卫赴闽地彻查此事。罪名坐实后,闽王一家六口在被押往京城途中神秘失踪,同年,她未婚夫,定远侯世子凌巡病逝。
只有她知道,那个病秧子世子多年前在闽地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孩子给我,你,上马!”
秦少琢摇了摇头,将女儿推他身前。
“我身中剧毒,已经无药可救,求你带我女儿走。”
男人未置可否,俯身抱起小女娃,抬眼定定看向她,眼神温柔。秦少琢心中莫名一动。
他与她有过婚约,也有过一面之缘,她曾畏他如恶鬼,避他如蛇蝎,他却不计前嫌,有如神兵天降般,救她于危难之中。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缘分。
天旋地转中,秦少琢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嗦着,一边大口大口吐着鲜血,重重倒了下去。
这一年正是弘祯十三年,宣和总兵杨元锱私放北狄入关,君老将军和君小将军相继战死,蓟府沦陷,同城沦陷,固府沦陷,触目惊心的战报传回,朝野震惊。朝廷急调捍卫京师的三大营驰援宁城,誓要守住北方防线,阻止北狄南下。
然而八百里加急战报入京,带来的却都是一个个坏消息。承平日久,三大营官兵军备废弛,操练懈怠,战斗力低下,望敌先怯,闻警则溃,或逃跑或哗变,终是无力阻拦北狄骑兵南下的脚步,京城危在旦夕。
一夕之间风雨飘摇,亲政五年,刚刚收拢了朝廷内外大权的小皇帝陆曚带着太后、后宫诸妃和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被迫南逃,并令应召上京勤王的中都,大宁,河东等地卫所驻军沿途接应。
同年,就蕃昌府的燕王陆眭打出“清君侧,诛奸臣”的旗号正式起兵,发檄文历数朝庭十大罪责,并扯起五年前含冤赴死的秦嵘秦大人的大旗,大势宣扬秦大人在任上不畏权贵铲奸除恶为民做主的事迹。再怒斥朝廷内外结党营私贪墨成风,卖官鬻爵,为了掩盖罪责不惜陷害忠良、炸毁河堤的恶行。
秦嵘为官二十载,辗转多地,在民间素有声望,百姓甚至称他包公转世,海公再生。生前就有很多人给他立生祠,死后更有富商借山神之名为他建庙,知情的百姓年年都去拜祭,香火鼎盛。
此“秦公案”真相一出,南逃的小皇帝和朝臣班子受尽百姓唾骂,民心向背一目了然。据说已经攻占京城的北狄人大肆烧杀抢夺,却独独放过位于城郊东辰山的大圣恩寺,因为秦大人灵柩就停在那里。
可是秦少琢终究没有活到自己父亲平冤昭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