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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濩落生涯独酒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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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后日渐西斜,微暖的薄光照在赤月湖上,轻风拂过,便如泛起片片金鳞。
马车从湖畔经过,往前方密密叠叠的山峦中去,两行骑马的侍卫护在两侧,大约有二十人,衣上皆绣了鸣沙教的纹样。
四周寂静,唯有马蹄经过的声响,然此时马车的侧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车旁的一名护卫立即凑近微微俯身听令,只听车里那人淡淡说了句:“小心。”
“是。”那侍卫应了一声,连同周围的人都立即戒备起来,一股冷肃杀气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几枚银针向为首的那名侍卫疾射而来。
那人虽有察觉,却仍是来不及拔剑挡下,身子一仰避过,顺势翻落下马,剑锋出鞘,横在身前。
后面的人也纷纷停下,拔出了武器握住手中。
事先等在此处的袁青峰等人也未再隐匿身形,纷纷现身与他们对峙,一时之间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谢橪撩开车帘,负手走了出来,就那么立在马车上,长眉微扬,唇角轻勾着,望着他们。
袁青峰握着长剑,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亦看向那长身而立的玄衣男子。
这许多年间仇怨纠缠第一次这么明晰的摆在眼前,他一时之间竟并不觉恨意如何刻骨,反倒心头十分复杂。
谢橪最后也将目光凝在他身上,开口道:“此番路途遥遥,正是去寻袁掌门的,想不到阁下如此迫不及待的送上门来,省却我许多功夫。”
袁青峰沉声道:“若我不前来,难道要等你到隐山派搅得腥风血雨不成。”
谢橪微笑颔首:“有理,那么,废话少说。”
他从容的做了个手势,身侧的扮作侍卫模样的死士便一同执刃而上,向袁青峰等人袭去。
袁青峰足尖轻点,并不在意那些死士,几个起落间来到谢橪面前,一剑当先向他刺去,两人便在马车前窄窄的地方缠斗起来。
谢橪武功极高,招式亦凌厉狠辣,然袁青峰内力深厚,基础扎实之极,自然也不会落在下风,两人来往拆招,一时胶着。
那面鸣沙教死士已然与问剑门、隐山派的精锐弟子混战在一处,双方都是以命相争的架势,斗得十分激烈。
柳钟意一番打斗之下将匕首刺入一名死士的咽喉,也顾不得手臂上被那人死时拼尽力气划拉处一道血痕,直往马车而去。
他直觉柳钟情就在这马车之上,只是并不知境况如何,依照时间算来,柳钟情身上抑制武功的药很快便会失效,但是未曾见他一面始终心下难安。
然不待柳钟意行至马车前,一道人影便从身后追上来,一个翻身极快的拦在了他面前,一剑向他刺来。
柳钟意听到风声时便已有了准备,匕首抬起堪堪挡住了那凌厉至极的一剑,抬眼看去,却是祁肃。
方才谢橪身边不见那人,但以祁肃的性子,知他没有被抓住反而回到了落云城,便不会再按照原先的计划等在惘然山,此时赶到,柳钟意也并不觉得意外。
身后的厮杀声愈加强烈,柳钟意眉头蹙起,回头望去,只见祁肃带来的人也加入了战团之中,情势已有了倾斜。
他回头看着那人,无声的握紧了匕首,虽然无甚胜算,但总得一试,否则……
祁肃似是知道他的意思,却并未动手,反倒是收了剑,道:“我并不想杀你。”
柳钟意并不动,也未答话,好似未听他说什么,只是在等待时机。
祁肃微微摇头,将一方割裂的白色布帛扔在他脚边,“你仍是不肯收手的话,也莫要后悔。”
柳钟意一怔,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附身将那片衣料捡了起来。
干净的白色,上面简单的棉线绣纹亦是同样颜色,他方才虽是一眼便已认出,却仍不愿相信,此时将布料握住手里,心头便是一沉,唇角紧抿着,却已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祁肃看着他,道:“你若是不信我,我命人带他过来亦可。”
柳钟意紧紧攥着那方布帛,半晌,终是道:“我要见他。”
“跟我来。”祁肃说罢,回身越过战团。
柳钟意看了那马车一眼,又望向一时无法分出胜负的谢橪和袁青峰二人,用力咬住下唇,终是追着祁肃去了。
祁肃并未走远,只是到了战团的另一端,柳钟意刚一跟过去,便见到了那人——
在祁肃的吩咐下被两名黑衣人架着从一旁的密林中出来,大概是伤口又裂开了,白衣上染了许多血迹。尽管如此,那人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虽然面色十分苍白,但依旧显得镇定而淡然。
对上他目光时,温衍眸子微微一亮,似是带着一点极浅的笑意。
然柳钟意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让这人这种时候仍旧笑得出来,而且与寻常并无差别,他攥着那方布帛,手心冰凉,甚至因为握得太用力而觉出了疼痛。
温衍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是开口对祁肃道:“不知左护法想要用我如何要挟钟意?”
祁肃看了柳钟意一眼,道:“束手就擒。”
柳钟意握着匕首还未答话,温衍却是先笑了出来,声音虽然仍是温和淡然,却隐隐带着剑在鞘中,光华内敛的无声压迫:“却不知,你哪来的资格要挟他?”
祁肃眉头一皱,隐隐觉得这话不对,然不待他细思,温衍便接着道:“依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眸光一转,笑着柔声唤道:“钟意。”
柳钟意蓦地出手,一掌将挟着他的左面那人击飞,另一手执了匕首,狠狠刺入右面那人的心口。
奇怪的是,这两人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祁肃心头一跳,欲抬手拔剑向二人刺去,却觉手脚发软,好似力气一瞬间都被抽干了一般,动弹一根手指也是艰难得很,回头向战团中看去,却见原本所占的优势立时消殁殆尽,他带来的那几人也是同样情况,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柳钟意迅速的察看了温衍的伤势,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抿着唇小心扶住他。
温衍只是伤口撕裂流血,其实并不如何严重,但膝后的伤着实疼的厉害,便倚着那人,将重量都移了一部分到他身上,感觉到他十分轻柔却配合的接受,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
祁肃此时全没了力气,倒也没有气急败坏,沉下心来,思索了一阵,开口问道:“不知温庄主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毫无所觉。”
温衍看向他,敛了方才对着柳钟意时温柔如水般的笑意,道:“自然是一开始便下了,否则,你以为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祁肃一怔,片刻,苦笑道:“你是故意让我们找到的?”
“不错,”温衍神色不改,依旧是淡然的模样,“我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只是受了伤行动不便,一个人自然是来不了的。”他眸子微转,看了柳钟意一眼,这才接着道:“故而离开石窟在外面稍微留了些线索,而后再回去,布下药物。只要你们一进石窟便会中毒,只不过这毒无色无味,又是慢性的,你们自然没有察觉。”
“……原来如此。”祁肃长叹了一声,道:“是我大意了。”
温衍一笑,淡淡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的确是大意了,只当自己是‘捕猎者’,自然想不到‘猎物’还会给你下圈套。”
祁肃道:“既然败了,也无需多言。”说罢闭上眼,引颈受戮。
柳钟意抬手将匕首抵在他咽喉,却未动手,眉头皱起,半晌,手腕一转,匕首柄端用力,点了他几处大穴,道:“你当年没有杀我,我今日,一样不杀你。”
——只是从今之后,恩怨两断,生死再不相干。
祁肃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未再睁眼看他,也再未开口。
柳钟意收回匕首,扶了温衍至一旁,抬目看他,道:“庄主,下次不可如此冒险。”
温衍微微弯了唇角:“既如此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柳钟意眉头一蹙,道:“那为何不与我商议?”
“我也是临时起意,毕竟……十分放心不下。”温衍抬手抚平他眉心,道:“况且,纵然事先未曾说过,你不是一样接应得很好么?”
柳钟意咬了下唇,有几分别扭:“那不一样。”
温衍应了一声,低笑道:“嗯,是我错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待得事情了了,任你责罚可好?”
柳钟意闻言转过脸颊,望向了那马车。
温衍不由得轻勾了唇角——这人果然仍是总把正事放在最前面的,一提起这个,其余的也就放一边了。他算了算时辰,道:“钟情的武功应当马上就要恢复了。”
柳钟意看着他身上的血迹,有几分迟疑的道:“我过去看看,庄主……”
温衍注意到他望向自己伤处的目光,道:“放心,我虽不能帮上什么,但也用不着看护。”
柳钟意颔首,几个起纵往马车处而去,指间银针打出,顺带帮了一把陷在战团中的一名弟子。
然不待他掠至近旁,便见一道碧色的影子一闪,从马车后方而来,当先跃上了车顶,从怀中抽出一条软鞭,向袁青峰卷去——
竟是飞翠!
当时因她是女子,袁青峰等人不愿下杀手,只是制住穴道用绳子锁了留在客栈中,却不料她竟能脱身来到此地。
柳钟意脚步又快了几分,三枚银针当先向她打去,欲要阻止她的动作。
然飞翠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银针深刺入肩膀,鞭梢卷向袁青峰右腕。
袁青峰同谢橪原是一时不相上下,难解难分,猝不及防她这横插一手,只得顺势将任那鞭子缠住手腕,而后顺势握住鞭身,用力一扯。
飞翠武功及不上他,硬生生被拉至近前,夹在他与谢橪二人之间,谢橪收势不及,一掌打在了她胸口,虽是收住了七分力道,但以飞翠的内力亦是难以抵挡,登时鲜血顺着唇角流出,犹如梅花点点落在碧色的衣裳上。
“飞翠……!”饶是谢橪也是一震,眼眸微微睁大,惊呼出声。
碧衣女子却是微笑,攥着鞭柄飞快的一个旋身,红唇微启,吐出一抹白烟。
“前辈小心!”柳钟意已掠至近前,扬声提醒,同时匕首刺向那女子后心。
谢橪一剑拦下柳钟意,剑气激荡,意欲将人逼退。
袁青峰屏住了呼吸,被鞭子缠住的手握住拳,打在那女子胸腹间。
飞翠吐出一口鲜血,微微低着头,散落的长发掩住了面上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稍稍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用力按动了鞭子末端的铁质机关。
蓦然间,整条鞭子都炸裂开来,激起一股烟尘,她与袁青峰二人离得极近,各握住鞭子一端,自是都躲不过去,外面的皮革连同内部的铁质碎片纷纷打入两人体内。
“前辈!”柳钟意亦没料到飞翠竟还有后招,且刚烈至此,竟连一点余地都未留。
爆裂的烟尘散后,只见那碧衣女子已然倒在地上,血色染红了一大片沙尘。袁青峰犹自立着,而身上却有无数细碎伤口,流出的血皆是不正常的青黑,显然是中了毒。
柳钟意一招挡开谢橪,奔至袁青峰处查看伤势,谢橪一时也没有追,而是俯身去看那碧衣女子。
飞翠微微睁开眼,手指一动,揪住他垂落在地的衣袂,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
血色蜿蜒,仿若地上无声盛开巨大花朵。
谢橪垂下眼帘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又是何必。”
飞翠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淡淡笑了笑,眸光一瞬明亮,随即很快的黯淡下去,手指亦松开来,渐渐僵冷。
谢橪闭目,抬手阖上了她的双眼。
一阵风拂过,吹起马蹄下的落尘,谢橪执剑起身,抬目看向袁青峰,却见那人似是被炸裂的碎片割到了要害,也流了许多血,连站着也是勉强了,且因中毒的缘故,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袁青峰身上伤口太多,柳钟意不敢轻易触碰,只能扶着他的胳膊,目光却望向别处,带着焦灼之意。
谢橪不必去猜亦知道他在找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几名鸣沙教死士正围着温衍,虽然不能得手,但料想那人亦是难以脱身。他并不打算错过时机,真气凝于剑上,带起一声剑鸣,直指袁青峰。
柳钟意立刻觉察他的杀意,一面护着袁青峰一面与他交起手来。
他武功原就不及谢橪,且内伤尚未痊愈,如今又要护着袁青峰,自然有些吃力。
谢橪却无意同他缠斗,只一心要取袁青峰性命,虚晃一招,剑锋逼向柳钟意咽喉,柳钟意提刃相挡时,剑锋却蓦地斜斜向下,连带着身形亦是一转,转瞬移至袁青峰身后,刃口斩向后腰处。
柳钟意心知中计,连忙旋身对上,匕首及不上他的剑快,只得左手一探,硬生生握住了那剑锋!
血色立即染红了剑身,顺着剑锋点点落在地上。
谢橪长眉微扬,抬目看向个那面色冷凝的青年,那人皱着眉眸光却冷厉的样子,同柳钟情有那么一分相似,但也仅仅是一分而已。
谢橪剑身一翻,逼他松手,柳钟意脸色微白,却硬是不放,另一手执了匕首向他胸口刺去。
谢橪侧身避过,抬手欲拧住他的手腕,柳钟意却将一柄匕首翻出寒光烁烁,反倒险些在他臂上割出几道血口。
谢橪眉头一皱,松开那柄长剑,翻掌打向他肋下。
柳钟意也松了手,握拳护住掌中伤口,顶在他掌心,将这一掌接了下来。
不料谢橪五指收拢,大力捏住他的拳头,足下一挑,将跌落在地的长剑踢起,以左手接住,双臂交错,一剑刺向他身后的袁青峰。
这一下猝不及防,柳钟意匕首刺向他小腹,欲要逼他撤剑,谢橪却是足下一点,同时松了他的拳头,一个翻身落在袁青峰身前,长剑同时刺入了那人心口!
柳钟意回头,只见那剑尖透体而过,淅淅沥沥的血很快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心头紧绷的弦霎时间断裂,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而谢橪一时也没有动,只是看着眼前浑身染血的人,心底泛起沉重的疲惫感来——
他的仇,这算是报完了罢。
血债血偿。
谢橪看了一眼袁青峰身后那似是失了一贯冷定的青年,缓缓拔出了长剑,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失去支撑倒了下去。
柳钟意似是这才猛地回神,连忙上前接住那倒下的身躯,鲜血顿时染得满手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眩晕。
谢橪并未对他出手,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任由剑上的血迹渐渐凝成血滴,落在地上发出极为轻微的声音。
冤冤相报,永无尽时。
如今,也该轮到他来承担那些仇恨的矛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