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如玉雪》商务版现汉词典

2、少女与红山茶

　　01

　　郁桐生偷偷溜出家门已经整一个月。
　　这会儿江南正是早春。贯穿街道的小河边上，杨柳树垂下来的枝条已经发出绿色的新芽。
　　卖花的小姑娘背着竹筐，里面是正在含苞的桃花、杏花枝条，还有盛放的红白木兰花和茶花，用甜甜软软的声音沿街叫卖，一早上已经卖去了大半筐，剩下的花枝仍然娇嫩，沾着颤巍巍的露水。
　　郁桐生瞧得新鲜，跑去随便挑了几支，也不问价，摸出一大把铜钱塞在姑娘手里，举着花儿就跑，喊都喊不住。

　　她把这整条街横着竖着又逛了一遍，手里多了好些新鲜小玩意儿，没见过的，没吃过的，说买就买。惹得街上乱跑的小孩儿们眼睛都红了，远远地跟着，又不敢上来找她说话。
　　说到底，她自己也是个孩子，还没有满十五岁，模样生得稚嫩，个子不高，五官也还没有长开，脸颊圆润，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像普通闺秀那样羞怯，而是皱着鼻子，露出雪白的牙齿，两个梨涡，琥珀色的猫儿眼神采奕奕。

　　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任何地方，看到眼里都比见惯了的家乡要好出十倍百倍。就连落在石头栏杆上的一对燕子，都分外可爱。
　　郁桐生蹑手蹑脚走过去，燕子却早早看到她，扑棱飞走了。她“哎呀”地大声叹气，跳起来坐在栏杆上。绯红色裙裾荡起，露出双缀了浅金色星汉砂的尖头小马靴。

　　带着花香和青草气味的风拍打在脸颊。远处有船娘在唱歌。唱一句，船橹便在那歌声的间隙响上一声，像是给歌声敲下的应和。郁桐生听着歌声和路上车马行人的嘈杂声响，又不知为何突然高兴起来。
　　她对远远跟着自己的一帮小孩招手，见他们不敢答应，又举起手里的小玩意儿，朝他们晃晃。那群小孩忍不住聚拢过来。她把手里的东西挨个儿递给他们，小姑娘们还多得了几支花。
　　孩子们欢天喜地，追逐着跑走，几个年纪大点的，略懂事些，怯生生地来道谢。

　　“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你们拿着玩儿吧。”郁桐生笑眯眯地坐在石头栏杆上，手里还剩下一支火红的山茶花，在她手指上转来转去。

　　有个小男孩大着胆子问她：“姐姐，你明天还来不来？”
　　郁桐生又笑了笑：“不来啦，明天我就走啦。”

　　几个小孩有点失望，也不知道是因为明天没有好东西可以拿，还是因为见不到这个笑得像山茶花儿一样漂亮的姐姐。

　　“走，我请你们吃小馄饨去。”郁桐生挨个拍了拍他们的头，点了下人数，“一、两、三、四、五——”
　　她扬起头朝路边摊子吆喝：“大娘——要五碗肉丝小馄饨欸——”

　　几个小孩听说有肉吃，欢呼着到摊子上坐好。
　　守摊的大娘“噗嗤”笑了，一边麻利地扇火煮水，一边问道：“姑娘，你不吃啊。”
　　郁桐生摸摸肚皮：“刚才吃多了核桃酥，饱了。”她从荷包里又摸了些铜钱出来，稀里哗啦地搁在摊子上，顺手把那支山茶花插在筷子筒里：“大娘，钱我放这儿，他们要是谁没吃饱，就再多给盛点。”

　　她在家里极为受宠，虽然早早没了娘亲疼爱，却是父兄的心肝宝贝，向来是想要什么便买什么，也不太吝惜钱财，若是能多让几个人开心，她便也开心得很。

　　旁边茶馆的店小二站在门口，看到她闲下来了，招呼道：“姑娘，今天有上好的新茶，刚送到的点心干果，得空来坐坐？”
　　“二月天哪来的新茶，你莫不是骗我。”郁桐生大笑。店小二连连赔不是。郁桐生却也只是要跟他斗斗嘴，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她转身往茶馆里走，问道：“今天可还有先生来说书么。”
　　“有的有的。”店小二看到来了生意，精神头便特别地好起来。
　　这姑娘在街口客栈住了几天，把城里逛了个遍，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到处买东西，买了又到处送，穿得精致，长得又惹眼，城里都风传，怕不是来了个散财童子，给人散福气的。

　　郁桐生走到茶馆门口，看见几天前就贴在门边的白纸上，用朱砂打了个大圈，问道：：“这个是怎么回事？”
　　白纸上画着人像，写着几行字。她之前没有细看，这会儿看见划去了，倒来了兴致。
　　“这个啊，是武林盟的人贴的花红，画的是害人性命损人钱财的大恶棍，这会儿估摸是已经抓到，或者——”小二做个抹脖子的动作，“被哪里的大侠打杀，换了赏钱。”

　　郁桐生最是喜欢听这种江湖故事，兴致勃勃地端详纸上的画像，道：“怎么早几日我没有注意看，要是我抓到恶棍，岂不是也能当个侠客。”

　　店小二领着她往里走，上了楼，安排她到靠窗的雅间坐下，才皱着眉头道：“恕小的多嘴啊，姑娘这样看着富贵，又……”
　　他本想说长得好看，却又不敢说。郁桐生倒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生气，只是托着腮，笑道：“又怎么啦？”
　　“抓坏人这种事情，姑娘还是别惦记了。”小二帮她擦好了桌子，摆上几碟干果，又问道，“小的不敢骗人，今年的头春茶是真有，还有刚做的糯米点心，各色花露蜜饯，姑娘吃哪种？”

　　“点心就算了，先上几样新鲜蜜饯，”郁桐生听他报茶水单子，听得稀里糊涂，索性一挥手，“茶你拣最贵的沏来就是。”
　　店小二笑逐颜开：“好的呀——”把帕子往肩上搭着，摇头晃脑出去了。

　　江南与北地果真不同，连新茶都上得更早些。郁桐生哼着歌儿，往嘴里塞蜜糖榧子琥珀松仁，又拣起瓜子来嗑，方才吃的桃酥已经不知道吃到肚皮的哪里去了。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册子，翻开，上面一条一条地记着：中州的狮子舞和火龙，黄河鲤鱼羹，城隍庙社戏，白马寺听钟……满满当当地写了七八页，字迹不算秀气，甚至有些凌乱。有些后面打着勾，有些没有，似乎是还未完成。只有“喝烧刀子”这条后头打了个大叉。

　　本子中间有许多页空白。她又“哗哗”地朝后翻到最后一张纸。
　　上面写着：“做天下第一的大侠。”

　　店小二在外头敲门，郁桐生连忙把册子合上，又塞回怀里。听到她答应，店小二推门进来，把吃食茶水都放在桌上，见她脸上笑盈盈的，泛着红晕，极清澈的眸子闪闪地发亮，不由得有些发愣。
　　“看什么看，呆子。”郁桐生把捏在手里的瓜子弹在他脑门上。
　　店小二捂着头赶紧告罪，讨好地帮她倒上茶水。她却不甚在意，摆手让店小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