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x唐门/花策）岱宗飞羽》陈老九

25、岱宗飞羽（二十五）

　　立时间，叶枫晚心思中至少闪过七八种对事态的猜测，只是没有一种能在转瞬间让自己信服。而唐铭又是这么快，简直比他的心思动得还要快，他只得先搁置头绪，只想着怎么去应对唐铭手中的刀。
　　不料，那迎面而至的刀光里还裹挟了唐铭的短促的三个字：
　　“别乱动！”
　　唐铭的身手太快了，这三个字刚刚被叶枫晚听到耳里，刀锋就已经跟着抹到了脖子边。
　　电光石火也不足以形容这短暂。自己尚有五六种念头未及深思的叶枫晚，却在这只够本能反应的刹那，选择了听信唐铭的意见——他没有动。
　　刀锋便毫不客气地沿着脖颈切了下去。
　　液体顿时喷溅了出来。
　　墨绿色的液体。
　　刀刃紧贴着脖子扫过，并未伤到皮肉，可刀身过处，空气里飙出一股绿色液体来，随着汁液，被削为两截的昆虫躯壳跌落地面，原本近乎透明的身体快速变黑。
　　还不止一只，那只昆虫喷出的液体有一部分溅在了旁边一只的身上，使它的同伙也现出了行踪。那只活着的虫子似受到了惊吓，嗡的一下飞回舱室内。
　　室内翻倒着一张矮凳，那矮个子蹲伏于地，手中拢着一只脏兮兮的泥陶罐子，盖子揭开了一半。看到那只被染绿了的虫子倒飞回来，他似吃了一惊，像害怕那虫子扑到自己身上，一跤往后跌去。不过那虫子并没反噬，只是一头钻回了那半开的陶罐里没了动静。
　　矮个子连半口气也松不出来。唐铭替那二人破了隐形虫，立刻返身冲回室内，生怕让对手把握住这片刻的时机遁走。唐门身法，何等迅捷，那虫子飞进来时尚不见唐铭人影，待那虫子钻进罐子，唐铭凭空已在眼前。
　　矮个子此时深深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胆怯躲避，致使自己远离了地上那虫罐。他身子一扑，还想抢在唐铭前头去够那陶罐，唐铭手一扬，顿时在他眼前漾起一片刀光，迫得他仰身躲避。
　　矮个子深知这样下去势必被逼得离那罐子越来越远，索性拼个铤而走险，伸腿一扫，足尖堪堪够着那陶罐，将之用力扫倒在地。
　　哐啷一声，陶罐应声碎裂，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空气将一片细微的嗡嗡振动声传到耳里——那应当是许多隐形虫一起振翅所发出的声音。杨慕此时也看出门道，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张开双臂用身子覆住那些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船客。
　　唐铭的冲势正像只快如闪电的燕子，此刻却反倒变成冲向了罗网。眼看他要撞入那看不见的陷阱中，那截劲瘦的腰身忽然惊人地一拧，爆发出精悍的韧力，生生扭转去势，将身子倒甩回来。
　　只是虽能拧转身形、不至直撞上去，但那隐形虫看不真切，也不知一个罐子里究竟有多少，唐铭猛收冲势已是倒行逆施，余力不多，已不足以进一步去分辨躲避。
　　蓦然，一截剑尖，从唐铭肋下刺了出来。
　　叶枫晚的轻剑，紧贴唐铭右肋，以毫厘之隙擦过。唐铭身前的桌案上，还摆着唐铭带来“赔罪”的那壶酒，叶枫晚的剑从唐铭肋旁贯至身前，穿过酒壶的提环把手，叮当作响，剑尖一振，便把那酒壶从桌上高高挑飞起来。
　　趁着酒壶飞起的时候，叶枫晚剑锋一转，剑脊贴在唐铭身上，力道一吐，便将他拨出了险地。
　　叶枫晚回剑，再出。
　　这一回剑锋直击空中的酒壶，清脆的崩裂声，器皿被顷刻击碎，而壶中酒水被剑上所携的气劲一激，像一片水雾般往前罩去。
　　那些昆虫虽肉眼难辨，但被酒雾一沾，顿时有迹可循。漫天酒雾尚未谢落，笃笃的一迭声响，七八只隐形虫已尽数被细细的银针钉在了门框、墙壁上，慢慢流出绿色的汁液。唐铭掌一收，剩余银针尽数在指间隐去，却是一枚也不多发。
　　矮个子本担心罐中飞虫难以控制，踢翻陶罐后就扑向屏风，寻求蔽身之所。刚刚藏好身体，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万料不到倾巢而出的隐形虫片刻间就死个精光。唐铭扫干净飞虫，头一抬，视线跟他碰了个正着，目光冷冰冰的像把无生命的刀子。那人头皮一紧，不由愣神片刻。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一眼盯过来时，眼里好像真飞出一把刀子，向人投来。
　　——明明那眼神也并不如何凶悍锐利……
　　矮个子的心念只及这么转了两转，猛然发现一团黑影在自己双眉间放大——他大叫一声，仰身翻到在地，才没让那东西凿进眉心里，但却狠狠钻进了他鼻梁，顿时血花四溅，眼前一片狰狞的鲜红。
　　——那飞来的哪是什么眼刀！原来唐铭与他视线一触的刹那，双手刚刚放完银针，正在收势，不能立时出击。
　　对于常人来说，不过慢上眨眼之万一的功夫。但唐铭却不肯等，这眨眼之万一的瞬息时间，他也要争。
　　也正是因为这些瞬息之万一也必争不放，所以唐门的暗器与刺杀术才会高人一筹，立于不败。
　　那一刹那，他启唇，自唇缝中吐出一枚细小的三脊透骨钉。因为行动太快，动作太小，那人竟没能意识过来，产生了这飞出的一线银芒是唐铭过于森冷的目光的错觉。
　　不过那矮个子也算补救得快，暗器没入鼻梁前的一刻，他知道视线定会为鲜血所污，当即不管不顾地抓起屏风，向唐铭掷去，自己则整个人飞身而起，撞向了舷窗。
　　夺的一声，一枚的钢爪死死钩咬住迎头砸来的屏风，却是唐铭甩出的子母铁链，呼的将那大家什甩开，砸在舱壁上，碎木横飞中，矮个子已撞破了舷窗，竟是要跳船逃遁。
　　打中他的暗器唐铭平时藏在口里，没有淬毒，力道也较小，若非近在咫尺或正中要害，威力不大。虽一时剧痛钻心，实际只浅浅楔及鼻骨，紧要的是妨碍了视力。若不能趁此机会擒住他、让他逃脱了，依旧是敌暗我明，半点没有改变局面，等于是无功而返。
　　一道金影，自唐铭身侧越过，抢上直追，眼看还差几步，矮个子已大半个身子跃出了窗外。
　　叶枫晚手中的轻剑递了出去，剑光缠上那人拖在后面的双足。
　　——以剑留人！
　　叶枫晚做事一向留余地，轻易不伤杀人命。但一旦他认为有所必要，则一反平日态度，毫不悲悯体恤。现在他一剑刺出，不惜残人双足，也要将人留下。
　　眼见那人双足即将为利刃所穿刺，剑锋龙吟声，木材碎裂撞击声，器皿滚落声中，忽然传来一丝细弱的震鸣。
　　叶枫晚大喝一声，手腕翻转，向全然相反的方向悍然撤剑，剑锋顷刻间背至身后，电光般地一撩。
　　断成两截的虫尸跌落在地。
　　原来最早被同类的血液溅到而逃回罐中的那只隐形虫，由于受惊萎靡，在陶罐碎裂时静伏着并未飞起，也就逃过了一劫。直到叶枫晚鹤起直追，一脚踏过那些陶土残骸，才又惊起了那只委顿的杀人虫，向叶枫晚后颈蛰来。
　　叶枫晚虽然反应奇快不至中招，可另一头，想要擒住的人却已经翻出窗外。叶枫晚扑至舷窗前伸手一抓，终究没能抓住，只见外面夜色如墨，水面与夜色混成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
　　一阵劲风，唐铭也掠到了窗边，一看情势，当即往窗框上一撑，便要跟着跃入水中。叶枫晚一伸剑，拦住了他。
　　“穷寇勿追。”
　　唐铭眉头一皱，并不以为然，他没时间废话，一把撩开剑身，仍要追下水去。
　　“听我话。”这一次换叶枫晚有力的胳膊拦在他胸口。叶枫晚举起右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看这个。”
　　右手小指上，依旧附着唐铭给他的施毒用的“指甲”。他轻轻勾动小指，那薄利的指尖边缘，此时挂着几丝猩红。
　　他那一把虽没能将人抓住，但指尖却堪堪拉破对方皮肉。唐铭这片“指甲”上淬的并非致命剧毒，但可致人全身麻痹，若没有解药，能持续两天之久。那矮个子跳进河心里，脸上还嵌着暗器，纵然他能赶在药力发作前游上岸，纵然他来得及在发作前给自己止血，但也万万不可能再追上来跟踪他们了。
　　唐铭一想，将已踏上窗框的一条腿慢慢收了回来。这时舱门外的喧哗声已经很大了，聚集起来的其他船客，从惊吓里缓过神来，七嘴八舌，质问纷纷，本是对着叶唐二人的，杨慕试图解释安抚两句，结果被当是知情者，人群反倒把他围了起来，杨慕又不知当不当实说，正困窘着。
　　叶枫晚立刻走去，排众而出，团团抱了个拳道：“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他等人群稍安静了些，方又道：“各位，刚才那人——实是个歹人。我这几日钱财露了白，他方才趁我不在房中，偷潜进来窃走我财物，幸好我家阿弟发现。那人见被撞破，竟想行凶，我听到动静赶回来，这才与他动起手来，可惜让他跳船逃了。”
　　这些船客已经被叶枫晚连吓带骗地糊弄过一次，现在见他又搞出事来，只觉这人一定有名堂，不太敢相信他了。但是回想那矮个子，形貌猥琐，行为也一直鬼鬼祟祟，早让人感到不像善类，又觉叶枫晚说的未必是假，一时都摇摆不定起来。
　　那对妓女姐妹瞧他们面面相觑的，姐姐便说：“既有歹人，报官就是了。”
　　船客们一想，报官虽然耽误行程，但最是保险了，不管这公子哥背地里是不是另有名堂，报了官，把前事说清，再换条船与他分道扬镳，后面就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了。一时“报官、报官”的声音此起彼伏。
　　叶枫晚道：“说得是，虽然夺回了财物，还是应向府衙知会一声，加紧巡查。不过他们查问起来，得花去不少时间，我与弟弟赶去杭州，耽误不得。不如就等到了杭州，再向那里的官差报备一声吧。”
　　人群中有人颇迷惑道：“这儿离杭州还远呐，这里出的事，哪能跑去杭州报官，这……有用吗？”
　　叶枫晚目光循声而至，立刻在人群里找出了他，直盯着他道：“——那你想怎么办？”
　　那人一怔，悚然意识到这少爷的客气礼貌只是个表面功夫，其实压根容不得半点商量，而自己无意中成了个出头鸟，慌忙道：“没，我不懂，就瞎问问、没事。”一面退到了人群后面。
　　这些人心中盘算：这少爷看来是杭州那块的豪门子弟，估摸在杭州说得上话，便于打点。但是嘴上都没有人愿意挑头说话。
　　叶枫晚见这些人都低着头沉默了，便自顾对船老大说：“船家，赶路吧。”
　　船客们忧心忡忡地散去，叶枫晚回到狼藉的房中，唐铭已拔出匕首将一只虫尸挑了起来，但见那个头并不小，但一双翅膀极小薄如蝉翼，也不知是怎样飞的。
　　叶枫晚在唐铭身边蹲下来，唐铭道：“应该是南林老人的蛊罐。”
　　他口中的南林老人在武林中名声极差，据说是从南海的小岛来到中原，也是一手炼蛊的功夫，但与苗疆的五毒教并不同源。他专炼一种剧毒蛊虫，蛊虫炼成后身体血液全都透明，只有血液接触了空气才会变绿，蛊虫见人就攻击，唯独封在他特制的罐子里隔绝空气时才会安静。这种蛊罐就算完全不懂蛊术的普通人也能用来杀人，那南林老人又毫不收敛，只要给得起他好处，他便将蛊罐卖出给任何人，不知多少次酿成惨祸。
　　叶枫晚道：“听闻前些日子他已被仇家所杀，数以百计的蛊罐不知散佚何处。”
　　唐铭道：“盛天风人很耿直，镖局也弄得很正派。他们的人怎会用这个。”
　　叶枫晚沉吟道：“他们走镖的，本来就经常要应付各种邪门暗道的手段，其实个个都是行家，真要有心，弄到也不难。”
　　唐铭抬头看着他，忽转了话题道：“你上了南下的船，谁都能猜到你的行程是回藏剑山庄，赶走他也没用。应该让我追下去杀了他，别让他把消息传回去。”
　　叶枫晚道：“这倒不怕他们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在扣押你。”他笑了笑，说着特别直白的词，“保险起见，带回山庄看着再正常不过，怕是人人都猜我会回庄的。”
　　这又提醒了唐铭体内那道侵入的剑气，他手一动，按了一下胸口，似怎样也无法习惯这个塞进蚌壳里的异物。
　　叶枫晚又道：“只是我们回庄真正要办的事，就不适合他们知道了。能生擒他最好，不能，在这儿摆脱了他，也就够了，外面那么黑，他不知还握有什么手段，水底情况不明，你追下去，太冒风险了。”
　　唐铭反而道：“不冒风险怎么办事？”
　　他做刺客营生，自然少不得孤身涉险，虎尾春冰的，刚才那种情况，实属稀松平常。
　　叶枫晚说了句“不值”，便挥手不再与他争论这个，让他帮自己把那毒指甲卸了，也懒得收拾残局，自顾回房里静静盘算什么去了。

　　离杭州还有些路途，但中途在其他码头停靠的时候，多数船客不想跟这个看起来很多是非的少爷多待，不管是否到达目的地，都称已经到了，下船走了。叶枫晚私下找到船老大，给他一些金银，道：“你把船钱都退给他们吧，我这边补你。”
　　这般等快到扬州时，船上除了他们，只剩零星没几个客人了。没了暗中的眼睛监视，对叶枫晚他们来说行程自然轻松很多。这一日早上，叶枫晚起得晚，醒来就听见外面人声错杂，十分热闹，他知道这是已经停歇在扬州了。
　　他起来，到船头甲板上站着看了看。那对妓女穿着她们最艳丽的衣裳，描着一丝不苟地妆容，打扮得像骄傲美丽又好斗的斗鸡般，从叶枫晚身后走过，下船去了码头上打听怎样去七秀坊。看来是想争奇斗艳去。其他几个还留着没走的船客，也都上了岸，要在这繁华如梦的扬州城流连一番。
　　叶枫晚常来扬州，也就没有特别想逛的，只打算在船头上看看繁华，听听热闹，就够了。
　　码头人多，鱼龙混杂，但过了一会儿，叶枫晚的目光还是被一抹特别之色吸引去了。
　　那是个水红衣服的丽人，一张素颜不施脂粉，淡雅可人，在码头的人潮里十分惹眼。
　　叶枫晚看到她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他乘坐的船下，向一个忙碌的船工打听：
　　“小兄弟，请问你们这条船上有没有一位名叫叶枫晚的公子？”
　　叶枫晚招呼了她一声，但人声太杂，那丽人没有听见。叶枫晚解下腰间佩玉上的一尾流苏，向她一抛，正好落在丽人脚边。那丽人一抬头，方才看到了叶枫晚。
　　叶枫晚朝她点点头，然后迎下船来，道：“在下就是叶枫晚。”
　　那丽人打量了他一下，大概认得藏剑服饰，展颜笑道：“可让我等着了。叶公子，你可认得我们方方姐吗？”
　　“方方？”叶枫晚稍一回想，立刻想起了那个代表七秀坊参与围捕盛天风的俏丽女子，还帮过他一回。
　　“哦，方方姑娘，认得。不知她……”
　　那丽人递上一张帖，道：“方方姐想请叶公子移步秀坊一叙。”
　　“噢？”叶枫晚接过帖子，道：“方方姑娘不是正在追缉长青镖局的盛老爷子吗，什么时候回了秀坊？”
　　丽人歪了歪脑袋，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前阵子我与一些姐妹闭关排舞，也不知道你说的这事，刚出关就让方方姐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她呀，说得轻巧，又不知你确切行程，倒叫我在这守了半个多月，天天一条船一条船地去问有没有个叫叶枫晚的人，现在可算交了差了……”这丽人是年轻活泼的性子，叽叽咕咕地就说开了。叶枫晚将那薄薄一张帖正反都看过，心中也想不出这个方方姑娘因何忽然要邀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