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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


  •   回到寺中已近半夜,岩龙丸倦极而睡,后半路都是由武士负着回来。其他人也纷纷睡下,未几寺中已寂然无声。柱间仍照例在寺中巡视,走到后院时,秋鸦禅师房中的灯却依然还亮着。虽然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他仍谨慎地走到门口:“禅师?”

      隔扇被打开,随之窜出焚烧驱蚊草叶的香味。一位年轻的僧人跪坐在垫子上,恭敬地倾听着关于“禅”的领悟。秋鸦禅师示意柱间少待,两刻之后,线香袅袅燃尽,年轻僧人充满感激地离开,秋鸦闭目凝思良久,才又睁开眼睛。

      “我那弟子,为何要听我的教诲呢?”这话实在没头没脑,柱间呆了下,“因为您是师长。”

      秋鸦眯缝着眼睛,“若以为自己悟道,便迫别人信奉自己的道,或者不许别人信奉什么,是对还是错?”

      “自然是错的。”

      “那这与弟子听从师傅的教诲有什么分别呢?”

      柱间瞠目结舌,哑然失笑:“您这是...”他瞥了一眼秋鸦的神色,“诡辩。”

      听到柱间这样说,秋鸦不禁也笑起来,严肃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的确是这样,世间有许多事情看似相似,常令人迷惑,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仿佛都是人,但脾气秉性是完全不同的。那么,选择信奉的道究竟是对还是错,又该以什么来标准来判断?”

      这已经不是泛泛而谈了,柱间并不知道秋鸦为何要与他说这些,他思索着回答:“天有显道。”

      “但若时代之风渐渐滑向低谷,又该以何来判断?”

      “不能依据盛衰而判断人的善恶,盛衰是天运,善恶是人道。”上天决定四季的更迭,山河的交替,但世间的风气却是由人自己决定的,人心不死,善恶就不会灭绝。因此闭目不看此间,而是一味怀恋昔风,认为只有过去才有良好风俗,实在是不合拍的想法。便如同追逐海市蜃楼的痴人,只会将人心渴死,在哪个时代就做好哪个时代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而如果以“当今生活的潮流”为籍口,行不义的事,更是荒谬的行为,任何事都找理由,就会丧失真正的道理。

      秋鸦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已经年过四十,却依然觉得看不清眼前之人——如果说他性格过于温和,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愈看愈觉得欣赏,不由赞叹道:“ 俗谚云:大器晚成。都说至少要二三十年的历练,才能明确自己的位置,缓缓行事。如果一味急于求功,就会僭越,把头伸到自己的役界之外。你虽然年轻,却看不到这样自得浅薄的心质。”

      他继续着刚刚的话题:“师徒的交往,并非师傅将自己所得倾囊交付,让对方全盘接受,而是向弟子展示一条可能的道路。修行之道,有始无终,以为能够成就一家之流,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道之妙,难以言述,以一己之见来体察,本应当战战兢兢,一生悬命。如果满足,说‘我的修行完成了’一有修成之念,就已经背离了修道。终其一生也不能有修成之念。人之性情千差万别,长相出身心性也完全不同,罔顾他人的特性,强迫对方信奉自己的体悟,或者不许人信奉什么,都毫无道理的,其实是魔道。”

      柱间听得入神:“那您想向岩龙丸展示的,又是什么呢?”这样的问题已经大大逾越了他忍者的身份,但却不由自主地问出来,或许微妙中他已经笃定秋鸦会回答。

      秋鸦静了一瞬,柱间顺着他的视线侧首,月亮好得惊人,仿佛一盏灯笼低低地挂在半空,窗下种着几支姜荷,被月影照着映在隔扇上,像画上去的一般。山中寂静,如农人的孩子所说,当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花瓣落地的声音都似能听到。

      一瞬的凝视仿佛被拖得无限长,恍惚间只听见秋鸦缓缓说:“或许是另一种行事的道路。”
      他将念珠绕在虎口,静静拨动:“翻阅古时的记载,与现时其实没有太多不同,满足欲望的方式也大同小异,如果一尘不变,那么时间的流逝,历史的变更又有何意义呢?不能以史为鉴,就会稀里糊涂。前进是由于过去的不断叠加累积,就仿佛美的累叠,就是一首诗;静好的重复,就是圆满。”

      至此,柱间已经模模糊糊明白他想向岩龙丸传授的究竟是什么,亦或许这也是广河诸侯高胜忠峰的心愿——说是愚蠢的软弱或者幼稚也好,但这的确是作为一位父亲在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残酷之前,微薄的心愿。

      被苦心教导的岩龙丸,将来能够体会到秋鸦与父亲的用心吗?亦或者会挑起他的野心,指引他走上另一条古老但是有更多人行走的道路?一切都还是未知,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执掌未来方向的是人心,人心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回想起从前,柱间深思起来。秋鸦微微一笑:“并不必如此,今日所种下的一切,都会在未来得到结果,它会花费长久的时间慢慢扩散,在人心中留下痕迹。”

      六月接近尾声时,岩龙丸离开了杜若。八岁的孩子还不会像大人那样克制,他哽咽着告别,依依不舍地离开。在这个五十岁就已经算高寿的时代,年过四十的秋鸦已经半脚迈入了坟墓,等他成长到能够自由行动时,说不定秋鸦已经不在人世。一想到也许再难相见,岩龙丸就觉得更加悲伤。

      马车在岩龙丸的抽噎声中辘辘而行,他终于哭得累了,坐起来掀开帘子向外看。路边的农家,杂木茂生的墙边,有藤花一片雪白的开着,叶子的颜色浓青,好像青色的衣服上披着白的薄衣,颜色非常美丽,让人印象深刻,甚至闭上眼睛,眼皮上还残留着那样青白的影子。这个时节橘树已经开始挂果,从涂漆似的枝叶中,显露出黄金圆球似的果实,有人将这样的景象媲美为朝露所湿的樱花,有一种吉祥喜悦的美。

      这些景色抚慰着岩龙丸的内心,他趴在车窗认真地看着,心头的不安渐渐被抹去,就像是一阵风将梅雨的天空吹得一干二净。他一路看着,直到马车到达今日的旅宿。从杜若回广河,需要从池鲤鲋、久知经过古知谷,然后进入国府,整段路程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岩龙丸还模糊记得来时所见,他被武士大野抱下马车时,认出了远处河川岸边的一溜民家。“那里,”他指着远处,袖子滑下手臂:“春天来的时候,还泊着赏花的船。”

      虽然来得匆忙,但旅宿的接待仍然十分出色,晚餐是嫩豆腐煮海带、炸琥珀、茶碗蒸和肉沫山芋糕,最后一种尤其让人惊喜,是用鸭肉、鳗鱼、白果、百合根、糁薯和木耳拌山芋泥做成,美味非常,连岩龙丸也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但白日的热闹散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悲伤又浮上心头。“不可再像个无知的小孩子一样哭泣。”他默念着父亲的教诲,孤独地躺着,勉强自己入睡。但只有自己的屋子实在是太寂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就觉得悲苦起来,难过到必须用尽所有力气去忍耐。

      一缕青烟似的影子无声地榻边落下,岩龙丸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谁,“千手君。”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急忙闭上嘴巴。

      这几个月来一直护卫着他的忍者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在朦胧的微光里,能看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显露出的幽静与真诚,将他胸口处的不平渐渐和缓。

      “千手君...”他又喊了一声,这下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了。

      柱间沉默了一会,“谷之国有许多河流,在平缓的地方形成河网。”

      岩龙丸没想到他开口会是这么一句,惊讶之中,柱间继续说着:“离这里不远的池鲤鲋是与杜若类似的水乡,在许多河川溪流中生着菖蒲和菰草。有时候因为长得太过茂密而阻碍船行,人们会割掉一些,那时会经常看到河上载着菰草的船往来走着...”

      他不紧不慢地叙说着,虽然语调平淡,却奇异地吸引人。岩龙丸渐渐忘了之前的难过,专注地倾听着,在幽暗中,他看到柱间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不由自主地也想笑。

      “千手君...”他注视着那双宁静温和的眼睛,轻声说:“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株牵牛花。”

      那是在贞宁禅寺他所居住的院子角落里种下,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他看见那株牵牛花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花藤,沿着竹子往上爬,茎上有小小的花骨朵。“我还能再看见那株牵牛花吗...”

      对这个小小的问题,柱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在踟蹰间,岩龙丸已经闭上眼睛呼呼睡去。替他掖了掖被角,柱间起身来到廊上,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河水拍打着石岸,发出轻柔的声音。

      月光清冷,院中池塘边开着水仙,忽然倏忽一响,似是狐狸的影子缥缈而过。抬头远望,丛丛的绿叶淹没了山坡,只露出孤峰一座。这样的静夜,让他突然涌起一种思念之情。一闭上眼睛,便想起叶隐,一侧耳,便似听到风吹过北上山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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