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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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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深沉香甜,以至于扰乱了好不容易养成的生物钟,待庞榭被腹中的饥饿唤醒时,上午也已几乎要过去了。
伸长了断臂和双腿在被窝中一路探到冰凉的墙壁,嗅着还残留在枕边的味道,庞榭有些怔忡的戴上放在床头的助听器,从松软的被褥中坐起身来。
“江茉?”
耳边恼人的啸音过去,正午暖而清新的空气中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双脚贴上冰凉的地板,左臂探向四周的空旷,还没待走一步,庞榭的脚趾便先磕在了一条光滑坚硬的东西上,骤然失去的平衡让他不得不伸出赖以为生的残臂护住头脸,撞向硬物的钝痛从膝盖和手肘传来,他在惯性的作用下碾着只剩一团残肉的右肩打了个滚,仰面躺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双目失明后跌撞磕碰常有,以至于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就已选择了最能减轻伤害的姿势来应对,皮肉单薄处疼痛并没能将他怎样,只是还在昨夜甜梦中飘忽沉醉着的神智经过这黑暗孤寂中暗生的一桩横祸,也算是彻底的清醒了。
皱着眉头用左臂支起身子坐好,庞榭的腿脚四下探着勾到那方才给自己使了绊的东西,脚趾从略微发涩的胶皮向上经过光滑冰凉的塑料一直沿和缓起伏的弧线摸到末端连着着宽布带,他还有些迷蒙的眉头如被微芒刺过般一颤。
独居的房间中随时间渐渐烂熟于心的布置已许久没让他再出这样的丑,不知是因为已生疏了这种低级到让他啼笑皆非的挫败,还是想到引起这挫败的缘由仅仅是无边黑暗中珍稀的一丝欢愉和松懈,正午晴空透过落地窗投下的炫目光斑笼在庞榭身周的地板上,却显得他依然修长的身形越发僵硬和颓唐了。
扶着墙站了起来,庞榭低下神情有些沉郁的脸,一步一顿的,慢慢摸出了卧室,走进洗手间,俯下腰身冲洗着自己赖以替代手眼功能的残肢。
身旁的淋浴间中飘来尚未散去的香味,那香味确是与这间浴室搁板上的沐浴露一致,而其中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区别却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昨天的一切都并不是他的一场梦。
被水流沁得微凉的残端触上眉骨下的凹陷,眼眶中那些昨夜里难以忍受的疼痛隔着一层肿厚了些的皮肉只剩下隐隐的酸和痒,毫不温柔的擦掉眼皮上不知是药膏还是分泌物的油腻,庞榭垂下断臂支了水池旁水迹斑驳的台面,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沉闷的叹息。
她走了。
并没有忘记自己如今已成了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对生活偶来的垂怜再多作什么妄想,可是他仍忍不住去想,也同样忍不住去发出那声算不得淡然的叹息。
只是静静的杵在那里,回放着那些记忆中绚烂的声色,庞榭想着想着,在这些年里时常生出的那些带着怅然的悔憾便又浓了一些,他不明白自己在当初还没失去她喜欢的那双眼睛时,为什么没有把那个明媚鲜亮的世界多给她一点。
这样想着,庞榭从阴影中抬起脸,移着小心了许多的脚步慢慢挪向餐厅,他想找到自己遗落在桌上的手机,再读一读她发过的那些并不多并不长的消息来安抚自己在短暂喜乐后重新空落的胸口,来冲淡那些堵在喉头的,让他不能也不敢细细思量的情绪。
残臂点过椅背上搭着的灰色外套,庞榭在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残肢在搜索手机的路程中触到了一片薄薄的东西,那东西有些粘,有些硬,像是一张背面涂着截不干胶的纸,他残肢被疤痕和骨痂撑得略微膨大的末端疑惑的摩挲了许久上面那些凌乱仓促又半途而废的字迹,终还是颓然垂下手肘将它丢到一边,夹过了那只已碰到手臂的手机。
翻过江茉一个小时前发的若干条关于舞蹈班孩子比赛的朋友圈再打开和她的对话界面,庞榭却听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我中午有事儿,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你,客厅沙发上的书我拿走了,洗手间的碎片已经顺手清掉了,怕再把你扎着。”
像是有些意外般楞了一会儿,庞榭那只如一对粗丑手指般笨拙张开的残肢在屏幕上抬起,又迟疑的落下。
“桌上那张纸,你写了什么么?”
“哦,那个啊,就是想给你说我先走了。”
对方的消息一向来得很快,这回却迟了几秒,像是匆忙中仍记得斟酌过措辞一般。
“写到一半儿又想起来……对不起啊……”
那些字句含在冰冷淡漠的语音中,似乎也并未透出疏离的意思,庞榭的眉头松了,嘴唇却轻轻的抿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主动退却,或是,不计后果的再试探下去。
“没事儿,我自己有的时候也会忘。”
方才点过发送键的残肢没有丝毫停歇,仓促的仿佛哪怕再有一瞬间的思考,都会失掉所有勇气一样。
“下周末,你有空么?”
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为自己荒芜的生命争取一个或许短暂或许荒唐的机会。
已臻娴熟却依旧有些笨拙的动作停下,那只残留着创伤痕迹的肉钳如胆怯一般松开了手机,许久,才又踌躇着,冲着那一片明亮的屏幕再按下去。
“有课,没空。”
手机中毫无感情的电子音顿了一顿,才又平淡生硬的读下去。
“周一周二有孩子补课,周三,或者周四好么?”
“好,什么时候都好。”
噼啪的按键音夹杂在软件机械的女声中,庞榭那半截经过毁损和改造的肢体在背光中不住的点着划着,他的腰躬下去,脸离手机贴得很近,仿佛这样能看见点儿什么,或是听得更清一些。
手机中的声音渐渐平息,庞榭站起身来,缓缓的朝着客厅走过去,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毫不吝惜的洒进室内,明亮得像是要所有藏匿于此的暗影都再无容身之处一般,断臂触到窗玻璃的凉和硬,庞榭停下了脚步,银白温热的日光模糊了他被疤痕和浮肿毁坏的眉眼,他不知道自己是笑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笑容,有如在重重阴霾中终觅到一丝光亮一般,闪耀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明澈和晴朗。
含着那丝笑意垂下摸索着台面的残臂,他端起一只经过两天日晒的水杯,认真的浇了窗台上那盆绿意盎然的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