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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苏燕翎是渴醒的,自从喝了那东西之后肺里总像是有团火在日夜烧着似的。药也吃,觉也睡,老老实实遵了医嘱,可就是不见好,甚至还有些加重的势头。昔日同行们口中的狼虎药果真是名不虚传。昨日忽然想起以前师傅无意中说过的,前朝末代君王暴虐荒淫宫中声色不断,梨园子弟若有拂逆便赐此药收声出局,有不少身骨底子不好的都命陨在这个方子上。都说凡事是经不得想,这仔细一推敲便什么都通透了。由此及彼,小时候家境贫苦连顿饱饭都鲜有,后来虽不再缺个钱字,奔波劳碌一样都没少,照这个样子下去自己怕也是……
      当日服药时嘴上说为的是这三舫九船,但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一切凭的不过是有口清明傲决之气在灵台之中顶着罢了。左右都劝过,缓些时日或许换个法子也可转还,但昔日戏班走江湖时那份豪情上了头便也顾不得许多。再者,这世间道义总要有人起个头来担,即便不是自己也还会有别人。是死是生皆是自愿,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如此结局,无甚可怨可惜的。
      舫间凑给自己的治病钱银没有拿,都是吃一碗饭的,看人脸色赚来的辛苦血汗钱叫他怎么伸得出手。几个达官恩客的收容也没有应,连当今皇帝胞弟德王收府的帖子他亦推开了去,更别提那些五花八门的要自己为出气雪恨的主意了。
      知道他们都是在怜惜自己,但终究还是不敢去承去领。只因为,他怕看见那些人眼中的同情。也怕日子久了自己会成为所有人的负担。所以,才借着那夜的举城喧嚣,悄悄将身边财物分予跟着自己这些年的人们,独自避到了这兰若清静。
      耐着一阵轻咳,翻身坐起。推开窗,烟雨朦胧。
      回首这半世人间路,亦不过一片雾海茫茫。今时今日,说了无牵挂是自欺,但无人惦念总归不假。
      沉昏间,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抬起头,桌前正坐着锦衣玉冠的他。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个一直被自己用力遗忘着的上元。
      他想起他站在人潮灯火中,手挽着新婚的妻子对自己微笑着说:“幸会,这是内子”。
      他想起四目相对之时,他的平静坦然。
      他记得那个女人很美。眉比春山,眼似横波,青丝如黛,纤腰若柳。举手投足间尽是名门闺秀的风姿。与他,真真璧人一对。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想以后他们一定会有孩子,会有很多很多的儿女。然后,他就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庭。到老了,一定妻贤子孝儿孙满堂。会,非常非常地,幸福。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他都会给;自己也对他说过,只要是他想要的,自己都会为他去求。但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他们永远都给不了也得不到的东西的。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借着笑隐藏起了快要落出眼眶的泪。待抬起头来,却看见他还立在那里,一般地温柔模样,仿佛能够收纳起整个天地的悲悯。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的心感觉到痛了,想要上前,却发现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才明白,原来他们之间隔的并不是斑斓灯火,而是怎么也渡不过去的三千弱水。
      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才明了,有缘二字,不过是他的一句戏言罢了。
      他想起那时候在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被他拥在了怀里。
      他想起那一刹那,在自己的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只有耳边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他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的路就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他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只是并不自知。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承认的,这普天之下的人,其实生来就是被注定好了的。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是人上人;而有的人,活该被别人踩在鞋子底下。
      小时候常常听师父说命,以前他以为自己明白的,但原来,闹了半天不过一知半解。可没有关系,到头来他还是懂了。
      “沐公子有礼。”想要推开被子下地却被那人挡在床上。
      递到唇边的还是那只酱色釉的粗陶茶碗,但茶已不是自己睡前喝的那一半。
      “明前碧罗,清涧甜水。我记得你喜欢。”他顿了一下,道,“一切有我。”
      相同的一句话,当年让自己万劫不覆,到了今天依旧可以令自己动容。可是,他已然知晓,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对他的好,是因为他本就有情有义的性子。只是这可贵的情义早已无情得让他窒息。所以喝掉茶水后他毫不留情地逐客:“出去。”
      “好。”意料中的,他没有动气,甚至是包容地把碗接了过去,“你再歇歇。有事叫我。”
      他叹息,面朝墙壁躺好。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人说:“别赶我走,好吗?”
      他想,原来变的人只有自己。

      晚饭时候他命人捧来只食盒,亲自从里头取出副白瓷套盅揭了盖子推到他面前。
      看过一眼就笑了。多久以前的老把戏都使出来了,当真技穷了。
      碗里盛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粥,只盛粥的容器却是大有来头。糖白如玉,缠枝暗花,紫铜镶口。前朝官款定窑,传世不满百件的珍品。
      “喜欢么?”
      他但笑不语。
      “不想说也无妨。”他捧了碗,舀起一勺粥吹凉些许递到他唇边:“喝一口就表示喜欢,然后,这套物件就归你。”
      原来,他还当自己是那个昔日众说纷纭中不可一世心如顽童的倾城佳人。
      垂眼看了看勺中的食物,但觉厌气,却又忍不下拂逆他的心,只得持了不变笑容微微转开头去。
      “就知道你还是这个样子呢。”他轻叹一声放下碗扳过他的脸,伸手一点那细挺的鼻梁,半哄半劝,“喝一口好不好,就一口,要真觉得难吃就吐了。身子要的是养,你总这么不吃东西,出了冬怕也是难好全的。”
      无奈地就着他的手吃上一点。粥刚入口,便再咽不动分毫。
      “暗香粥。今岁新米好寻,旧年的蜜浸梅花却不好找。”他轻笑,服输一般,“普天之下,要论及风雅,当真未有几个人能及你。”
      “你记得。”他道。
      “是。都记得。”他点头,似叹似怨,“怎么能忘。”
      柔情如斯,放在早些年自己怕是早就高兴得疯了,但眼下……他看着他,欲说什么,但终究还是缓缓偏开了视线。

      从冬至到小寒,从腊月到新年。依旧吃饭,喝药,饮茶。琵琶已毁,只能老老实实听琴。
      若是感觉好些便去山门阶前扫扫落叶,担一桶水。
      因为心静,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过。
      他,一直都在。不能说寸步不离,但每日都陪在左右。时常和住持下棋,偶尔同小沙弥打打机锋,有时也会有人从山下带些帐册薄子来和他换几封信带下山去。
      没有赶他走,也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因为心早就冷了。
      冷在了那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冷在了他未回头的那一转身间。

      自上山开始就总见他咳血。知道不是好事。问了为他收拾禅房的僧人,竟是极习以为常的光景。再问通晓医理的主持,年长的尊者只合了掌低呼佛号。
      然后,他发现,从来沉着的自己居然感到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再见不到他,泪就生生地骇了出来。
      几经周折终于请到前任宫中掌医,只因信着做药材朋友的一句话,但凡能毁人的必不是药,既是服毒,定有解法。
      年长的医者诊过脉后退到外间只对他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毁嗓在先,久咳伤肺,再添一个余毒未清,加上早年身体底子又不好。能保日后身体周全就算是不错的了,而这还需要用大把银子去换金贵药材一碗一碗灌下去。
      闻言他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面上喜色尽现:“就怕银子换不回!”
      只花了四天功夫就把整个江南账面上的现银全都捏在了手里,接下来就是上山后最繁忙的日子了。生怕有什么不周到,连甜嘴用的干杏都要亲自尝过才放心。
      一日三餐饭,顿顿药膳,还有逃不掉的那五碗药。轮到自己头上定然早已经抓狂,而那个人却未摔过一次碗泼过半口水,意料之外地乖觉顺从。
      于是,月余光阴去,性命之忧终以得解。

      花朝过后,他总见他时不时就会收拾些细软。也难怪,已经在俗世之外屈缩了一秋一冬,照他的性子怕是早就觉得熬不住。况且这么多年来他大部分时候做的都是水上人家,眼下恰逢春暖花开万物向荣的好时节,是该要离开了。
      分号掌柜最后一次上山来的时候带给他一本曲谱,清秀的刻本字体,泛黄的洒金贡纸。
      前朝善本,非大缘不可得。残去小半的两页是仅有的美中不足。
      献宝一样地捧到他面前,果然换得他少有的片刻展颜。
      粗略翻过一遍后他微扬了眉,面上现着淡淡的得意之色,似是成竹在胸:“《渌幺》的中阙,据前后段推论,不用费多大功夫就可以补齐的。今晚就能给你送过去。”
      有多久没有看到过他这副样子了?他摇头,眼中尽是痴缠:“本就是拿来送你的,不必还我。”
      他看他一眼,未置可否,只轻放下手中谱子,道:“我已大好,你不必再管。昔日恩情已偿,你从此光明磊落,无须再介怀了。”
      他一惊,要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他如是而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吃的这碗饭,说白了就是以己之长诱人忘返。如今身无长物,又怎能再留恋繁华。”
      他问他要去哪里。
      他未回话,只兀自凭栏。
      他想,原来,他只猜对他一半心思。
      三月的天,竟有大风,吹散了漫天困雨,云疏月朗,山色悠悠。
      他说,春风又绿江南岸。离开故乡这么多年,无论那里是不是我的家,都该回去了。
      于是,他伴了他十天。
      走到渝城的时候他对他说,剩下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一条小船逆江而去,一如初次离开他的自己。
      他看着他,竟觉斯人轻舟似将化入天地般,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他们以后是否还能够相见。他不知道自己对他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怎样的情。他只知道,现在的他,是真的让自己舍不得。但他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然留不住他了。

      再想起他,不过是隔年的事情。
      孟春的时候,出货走的絮州。接风宴过后路过家文玩铺子,一时兴起进去转了转。未想几句随口评拨过之间,店主竟从后堂现身相迎,还取了件东西让自己过目。
      看着裹在锦囊中的梨型的物件,只一眼沐川就知晓其中所纳为何。
      果不其然,待掌柜解开绳子褪去囊带,一具琵琶便露了出来。
      整块的紫檀大料,上拼昆仑碧玉,金汁勾线,镶百宝螺钿,光可鉴人,绝非当世能制。
      接过手来,竟是似曾相识的重量。与那人当年抱在怀中的那具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这件也是前朝遗物,按那时习惯,里头怕也是镇了赤金的。
      看着手中的东西,心头一紧,随即对那掌柜道:“你出价吧。”
      未想,掌柜并没有立刻开价,只将琵琶转到背面重又递回到他手中。两个用银丝攒成的梅花小篆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底——揲月。……莫非?
      “相传前朝圣仁皇后醉心胡乐,天下丝竹莫不通习,其中尤精琵琶。奈何红颜命薄,于三十之年身染恶疾撒手人寰。后主思念欲狂,一日午时忽见皇后入梦,言已飞升仙班,无奈天宫寂寥不通凡尘,虽有仙乐笙笛,却终不及自己昔日之物,又叹当世繁盛,若无名器以留青史,实在令人惋惜。语尽,驾云而去,不复回转。后主梦醒即张榜全国寻觅制器良材,开府库取重宝,聘一时能工巧匠,倾举国之力,终制出‘揉云’、‘揲月’两具琵琶。前朝国破时,两件重宝皆流入民间。这具便是‘揲月’。倘若人言不虚,‘揉云’已于现世之时被西湖天音公子所收。公子方才认出此宝便是各中有缘人,无论丰寡,但倾今日之囊便是。”
      听得这话,他一垂手从袖中抖出全部钱银摆到桌面上:“银票有七千两,散银四十九两,清点入帐吧。要是不够即刻派个人跟我走就是。”
      掌柜没有再说话,只小心地把琵琶重新收好交付予他。
      那晚,对着揲月,他竟想起了彼时初见。他始知,那时在自己眼中,他已犹胜庭外那轮中天皎月。
      记得去年别时,他说:“顺着渝川逆流而上转道漉水,等过了乞岺山就是我的故乡了。”
      他万没想到,这一程会是自己意料之外的颠簸曲折。渝川漉水过后,竟是累累青云梯。可纵是烟江叠障千峦万壑,于那时的他而言,走到头就是家了吧。
      舍了随从,独自背着琵琶去寻。
      半道有个山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源一般,却不是与世隔绝的光景。
      问了路边两个玩泥巴的孩子,这里姓苏和姓燕的人家都没有。又问路过的村妇,还是不得头绪。然后才忆起什么似的回过神来转身再问那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听了指着身后依山而建的屋子告诉他,那里头住着个哥哥,虽然是哑嗓子可人很好看,是去年谷雨来村里的。

      多大的房子,站在两道门外就能将厅中陈设看个一目了然,何况主人家连门都未关。
      他在翻览琴谱。仰首,见到外头的他,没有分毫意外。
      他却讶然。这个人,不一样了。以前是清隽,即使在寺里养病那段时日,骨子里也是金勾铁线锋芒毕露。而现在,一切俱都化做了淡,淡得仿佛连轮廓都要化开了去。只一年,便似换了魂魄般地。
      他知他打量,不作解释,只请他进去,请他坐,为他倒茶,礼数周全。而后,依旧坐回案前。
      宫、商、角、徵、羽,一拂过,两弦齐裂。
      “心伤莫抚琴,古人不我欺。”望了眼弦断处,他在唇角慢慢地扯起了一个清明若水的笑容。
      “跟我走可好?”他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知道聪慧如他也已猜到,便不想再多加掩饰,起身就去牵他的袖。未想,竟被他一闪身轻轻易易躲开了去。
      “不能够了。”那双琉彩的瞳越过简单陈旧的木制窗格,落到了从山腰开垦至山脚绵延远及天际的平缓田野上。在那里,新绿初成。
      良久,他收回视线从腰间的荷包内拿出一张微黄的纸条递予他。
      他接下,展开,然后,就感到心在轻轻地颤。
      他自他手中抽过那张薄纸,一字一字缓缓念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他笑着,如当年一般,如孩童一般:“是苏子瞻的诗呢。也不知是用什么墨写的,不过四年光阴就已褪去了五成。”
      他说:“世人皆以瑞雪之白比于梨花,但梨树若知道,定是会感到苦涩的。玉梨皎洁犹胜雪,却永远都无法拥有与霜华相遇的可能。”
      他说,人海茫茫,原来有时候相逢是真的不如在相视一笑之后彼此错肩而行的。
      他说,这支签在很早以前就点破了所有机关,只是我从未把它当过真。这世间有许多事,果然强求不来。你我之间或许真的就如签文上所写,终究只是半缘。
      他转手抱过桌上的锦囊,小心拉开缚带,把里头的物件取出来揽在怀中细端。
      墨色底漆,翠玉曲项,百宝作嵌,金绘的月照千山。指尖轻触,入手温凉,细若绫绢,腻如堆脂。
      他幽幽一叹,似有万千留连:“是好东西呢……可惜,已与我无缘。”
      他说,我已明了,你于我此生注定恩大于情。
      他说,世人皆唾弃勾栏瓦舍,却不知众姊妹弟兄背转过身去时落下的泪也是足够湮尽这片红尘黄土的。
      他说,这条路虽不是我自己所选,却也已经走了很远。但纵使洗尽铅华,婊子骨子里依旧是婊子,戏子骨子里终究还是戏子。当年你宗族里的长老们并没有说错,此生此世我横竖都是个逃不脱。
      他说,以前年少,不谙事理,但凡到手的总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一朝不得怨结纠缠不死不休,从来就不知自足为何,终成业障。
      他说,一步错,满盘皆零落。佛家所谓因果报应,正是如此。
      他说,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
      他说,从今往后各自珍重罢。
      他说,穷乡僻壤,山野鄙陋,没有精致饭食应承,沐公子再饮些茶水润润喉后就去罢。
      语毕他为他添过半盏茶水,而后荷了锄出门而去。

      他吶吶退回座上,复又起身,但凭自己一双眼竭尽全力追着他,可未消多时那袭青衫还是化入了禾涛中。
      留到天色转暮仍不见人归,他只能离开。
      看着收好的琵琶,他轻叹一声。
      许是惋惜,终是无奈。舍也不得,放也不下。

      踏出他的居所,一扇木门,一扇柴扉,都小心为他掩好。
      走出十步,仿佛是听见有人在唤自己。蓦然回首,并无人影,只院落中那一树白堪堪地烧进了眼底。
      出了弥郡,走的还是水路。说也巧,坐的正是来时那艘船。
      扬帆之际,恰逢轻风徐来,万千霖丝骤然而落。
      依旧是微湿了单衫华服,依旧是细雨如织三月天,却是再也回不到当年的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了。
      船主见他若有所思,只笑着说了句“贵人出行多风雨”。
      那时候,他以为,这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五叔的事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恶贯满营这样的老话并不是茶余饭后人们单纯地绕在嘴皮子上打转说着玩的。九族并罚,于他们都不算是天大的冤枉。叔叔在京里走动的银子从来都是从自己帐面上支的,到手的强取豪夺也是从庄里的帐上洗白的,所谓狼狈为奸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只是,要连累幺弟共受刑囚,终究问心有愧。那个孩子的世界里,除了曲赋诗词外真的就只剩了清风明月。要他和他们同担这一世污浊,于心何忍。
      府衙大牢里,他看着弟弟,万千歉疚。却未想到这个清澈的少年靠过来抬手为自己理开散下的鬓发宽慰道:“哥,别想太多。许多事,你不说并不意味着我不知。既非不知,自然就不是无辜。你放心,我从未怨过你。”
      话至此境,夫复何求。
      行刑前夜牢门突然被打开。栅外,官兵跪了一地。他看见一个英气非凡的人手执令牌轩昂而入。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弹铗歌鱼,雪拥蓝关,五陵年少。白马从骊驹,腰中鹿卢剑,十三从军征,二十作王侯……缘是斯人落九天。他犹自欣慰而笑。
      “当今圣上钦赐丹书铁券在此,非叛国重罪,刑狱无以加身。”那人的朗朗气宇丝毫不减当年。
      “去罢。”他拉起愣在一旁的弟弟。
      “哥……”至亲之人欲再看他一眼。
      “既无后顾自不必回首,也切莫再回首。如果心有眷恋,哪怕只是丝毫,这里都会牵住你的余生。”他伸出手自后头牢牢按住那瘦削的肩,扬起唇角薄力轻推,“走罢。从今以后,我们陌路了。”
      踉跄三两步划开一道死生界,看着那人牵了弟弟的手扬长而去他终于松过口气。
      他想,如此,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人自己对得起。

      一品酒,五色瓜。阳羡茶,四季花。
      他没想到,在此残生居然还能再对上他。
      那年江上离别的菜色。午时市口,他依旧青衫,跪坐在他面前。举了箸,捧了盏,一点一肴,处处悉心,一如那年江上初见。
      他来为他饯行。当着他全族的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
      惊讶,艳慕,鄙夷,不屑,叹服……卿本倾城姿,顾盼倾人国。
      咬合吞咽,淡酸而又淡苦。他第一次为他这惯有的低眉顺眼而心疼,为了他这半世飘零而心疼。他知道其实这些年自己一直就在后悔,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悔会这样痛这样深。他本想沉默,终难再沉默。
      他说,你道我是正人君子却忘了无商不奸。待你,毋须旁人多言,我自知算得上是忘恩负义。所以,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能说不是天道循环。
      他说,你我早已两不相欠。何况,奸商恶徒也好,卑鄙小人也罢,我都跟定。纵然人随不了,心总是在的。你到哪里,我去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他又说,我欠了一个人一笔债。
      他点头,刀山火海我都会去,你放心。
      “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肯为我做。”他看着他星辰样的双眼,难抑动容。
      闻言,他轻浅一笑:“这话我一早就说与你听过,可你总也不信。”
      他说,现在已经太迟。
      他说,只要是你,永不会迟。
      他说,与你相见,一世足矣。我这样的人,合该要在无间地狱里囚着。见到阎王爷,我要向他求一个永无来世。这样,多少就能还你一些了。
      他说,若是如此,那我也要求。求个生生世世永不轮回,一直一直伴着你。
      他看着他,涩然难当。说,你这是何必。
      他用同样的话来答他,你又是何必。

      三刻鼓鸣,大限至。
      他将杯盘碗碟一件一件从容收入食盒,而后,只是一个抬头,就对上了他含笑的眸。他知他的意,近了身去。
      他微笑着贴近他耳畔,亦如那年上元。
      只这一次,他给他的是一个如羽般轻柔的吻。
      他说,我走了。
      他回以一个淡笑,说,好,你走好,凡事有我。
      彼此眼中,尽是缠绵,仿佛此刻正在经历的只是一次各自去向同城南北随即返家的再普通不过的短暂分别。

      典身银子是他出的,但他未同那些人一起安顿他。其一,是自知轮不到,再者也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红颜白骨,倾城倾国,到头来都不过是虚空的皮囊色相。想记得的,总会长驻心头。如是要忘掉,任谁留也不住。人都已经不在,空扯着一副兄友弟恭孝子贤孙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守了诺只身进京。到底清朗生活过惯,面对许久不见的繁华最多的还是无措和茫然。
      提及阆溪沐家世人皆是耳熟能详,可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祖上原就住在天子脚下。
      按图索骥找到了复园,占地并不广袤的庭院实有九曲十八回的玲珑心思。如今沐氏家产已尽数充公,可是这座祖宅在最后一刻确依然握在自家人手中,其中多少未雨绸缪岂是旁人可以揣度得到。
      看院子的是个哑巴老人,素未谋面,却似早就认得自己一般在前头领路。所过处,花木繁茂,窗明几净,哪里是年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花厅铺的是水磨青砖地,踏在脚下叩叩作响,入得堂内才发现里头坐着的不过是个作寻常人家打扮的孩子。
      原来他是将托孤大义交付给自己。
      “你就是天音公子?”环背交椅里的小小身躯费力地仰视着他。
      “我是。”他点头。
      “卿是蓬莱第几仙?”童音脆亮,悠长清远。有什么自脑海中飞快流过,来不及捕捉。
      “青丘子 ,臞而清。五云阁,檐下行。羽轮赴层城,高会尽仙宾。”
      初入师门那年的上元游灯会时无心吟出的不诗不词的东西,至今只在那个人面前唱过一回,除了当年为它谱上曲子的师傅世上再不会有第四人知道。
      “程云予是我爹爹。”孩子解开了他的疑惑。
      但祈云天,予我长乐。是师傅的孩子啊……
      祈云班。现在每每想来,自己十四岁以前的那些事情,都似是上辈子一般。早些年跑五湖的时候还总是能够听到这个名号的,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渐渐渐渐就没了声音。之后不是没有花力气找过,无奈大海捞针一场徒劳。过了些年听说旁人说起才知道班子因为钱银分账的矛盾早就散了,师傅在当年就去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子欲养而亲不待。古人一语成箴,终成自己一个心结。只是,从未想到过,此生还能有这样的荣幸,还师傅当年那份恩义。而现下,他却在身后给了自己备了这样一个机会。
      微微一笑,他在孩子跟前蹲下:“你叫什么?”
      “玉生。”孩子答道。
      玉生,玉生……玉生蓝田……蓝田日暖玉生烟……是个好名字。
      “玉生,我是你大师哥。从今以后但凡有我一口粥就有你一碗饭,有我一片瓦就有你一间房。师哥不会亏待你,更不会让你受师哥和你爹爹受过的那些苦。”他拉着孩子的小小的手走到桌边提起笔来,“历来,文人雅士相交皆以表字相称。师哥现下身无长物,只能先送你这个。”
      撇捺点侧,繁复如是——
      惜瓛。
      愿此后人生中所遇之人都会像珍惜美玉一般地珍惜你。他将孩子拥在怀中如是期盼。
      松开孩子时,眼睛余光无意中落在了隐没在桌边床影中的大箱上。不待发问,哑伯就递来了钥匙。
      抬起箱盖,一阵樟木的芬芳扑鼻而来。里头,正是他曾经不要的“揲月”。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是他的笔墨。
      原来你是要我看山还是山,观水仍是水。
      我道复园之复是复你我之情,未想,你是欲复我翎羽再翔九天。
      人生百年,南柯黄粱,我终是自去处归向了来处,无风无雨也无晴。
      抱起琵琶,他再止不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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