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匆匆岁月 ...
-
江女士的陈述使向瑞平不得不正视一个尖锐的问题。
他捧着热茶如坐针毡。
在这个拥有过快乐的小窝里,他终究都是客人。
沈志清他还有大好的前途,他的大哥承继父业,而他只需逍遥自在便可。可这个逍遥不包括情感方面如此的逍遥。
也许他所能拥有的就是这几年的过程,一个灿烂而美好的过程。
向瑞平离开了华宜。
他们没有道别,沈志清被外派工作,回来家里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仿佛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沈志清和沈志显闹和江女士闹,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可事实并不会有半分改变。
这一走几乎是永别,三十几载风与雪,回忆让人痛苦的把自己包裹在蛹里,不想在与外界有任何瓜葛。
沈志清走遍了华宜市的每一个角落,他更是去往了松安县,松安县的每一个道路,每一个村庄他都走过,夏日去过,冬日去过,有空了便去转一圈,可就是找不到人啊。
或许他已经离开了,到了更远的地方,国家那么大,地球那么大,人又那么小,大海捞针啊。
一年盛夏,拉着沈杰无望而归,开车经过一片白桦林,前方一片沥青路施工禁行,出了车热的头皮发麻,抱着儿子进入了一家小餐馆。
餐馆卖的是农家饭,沈志清点了凉粥和小菜,儿子吵闹,不停的在餐馆里转圈,他没管儿子。
不一会儿,儿子回来,满脸泥巴,手里还牵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不点。
儿子把小不点往前拽,小不点瞬间倒在地上,哭的声嘶力竭。
“爹……”沈杰吓得缩成一团。
总不能不管这小不点,问了一圈也没问出来家长是谁,沈志清把小不点送到了当地警局,小不点的裹布写着这样一句话:[他是一个错误,如果有人愿意收留他,感激不尽。]
又是一个弃婴呀。
沈志清带着沈杰往外走,派出所门口正在施工,有个小丘般的土堆矮矮的立着,沈杰在前面跑,什么也不看,一头栽进了土堆上。
满脸尘土的沈杰活像泥鳅,沈志清拉起他,弯腰的时候,往里可以看到有个孩子蹲在派出所院子里的大树旁。
哎,谁让心软呢。于是便有了第二个孩子,沈丘。
只是回忆里最想要的那一个人,再也没有在眼前出现过,每每夜深人静,沈志清会有叹息的时候,叹这世道怎么这样,叹那个人为什么不跟自己好好作别,这是心里的一根刺呀。
这根刺贯穿了几十年,如今一讲仍是鲜血淋漓,沈志清醉的彻底,向小箱忐忑地说:“我认识向瑞平,你有没有发现我也姓向呀。”
啤酒瓶掉落地上,沈志清慌忙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问:“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明天好不好,已经凌晨了。”向小箱道。
沈志清:“现在,就是现在。”他情绪激动,眼眶红润,死死的抓着向小箱的肩膀摇,仿佛也将余生的命运抓住了。
向小箱想吐。
榆山大学,悠扬的音乐在耳边流淌,运动服一闪即过,他跑得极快,汗水在额头流淌着,这几天他天天在健身房锻炼,回来还跑步,对身材的要求大大提高了。
音乐被手机铃声打断,对方道:“你爸现在在合安饭店,他喝了很多酒,情绪激动,已经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一会儿他醒来该怎么和他说话,你过来安抚一下吧。”
沈丘说:“我明天要上课,你帮我照顾一下吧。”
向小箱说:“你爸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沈丘不以为然:“怎么了?”
向小箱:“他给我讲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一个叫沈志清,一个叫向瑞平,沈志清和向瑞平收养过一个儿子叫沈杰,后来向瑞平消失了,沈志清找他的路上,又捡了一个儿子,叫沈丘。”
沈丘张大了嘴,瞳孔收缩:“你编故事骗我吧。”
向小箱:“没有,并且我认识向瑞平,你过来吧,我给你仔细讲讲。”
灯光下坐着俩人一个讲,一个听。
讲的不苟言笑,听的天崩地裂。
爸不是爸。
你是从垃圾桶捡的,这是大部分父亲可能会给孩子说的话,但是没想到成真了。真就是路边捡的。
可是在他小时候,沈志清给讲过他妈。
他说他妈是古镇里飞出来的高材生,高挑漂亮,是城门楼子里身材最好的那一个,不仅学习好,还烤的一手好红薯。他偷吃了妈妈烤的红薯,两个人日久生情。
合着是编的。
沈志清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那一夜不仅是沈志清坦露心扉的一夜,也是沈丘痛苦纠结的一夜。
他想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们把沈志清抬到汽车后座,长夜漫漫,朝着松安县一路“疾”奔。向小箱喝了酒,只能由沈丘开车,沈丘开车比以前快了,但是依旧快不了多少。
看不到头的路,过了高速一直开,向小箱困了,两条眼眯成缝,沈丘说:“后面有毯子,你盖上睡会儿吧。”
向小箱是在出高速路口时醒的,漫漫长夜,从十点钟到凌晨四点半,沈丘就在服务区停息了片刻,洗了把脸唤起自己的精神。
四周都是茫茫高山,松安县要到了。向小箱拿掉毯子:“我开会儿吧,你歇歇。”
沈丘靠边停车,他满脸通红,向小箱摸了把他的头,滚烫。
“你发烧了。”
沈丘像根蔫草,蜷缩在后座:“没事,低烧。”
“进县城找个药店买药。”
向小箱在四周看了看,进入加油站找工作人员要了杯热水。
他把一次性纸杯递给沈丘,沈丘观察到他嘴角起的皮,说:“你能先喝一口吗?”
“嫌烫呀,行行行。”温热的水进肚,向小箱胃里舒服,他再次交给沈丘:“不嫌弃吧?”
沈丘眨巴眨巴眼,将水一饮而尽。
其实向小箱也不知道向瑞平的家具体在哪里。
他对向瑞平的记忆停留在那一次回家祭祖。
爷爷死了,他和向柴河站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废旧的小区,杂枝伸出了墙壁,奋力的攀向高空,它想要摆脱矮矮的楼墙,天空乌压压的黑成一团,那矮墙是他之前的目标,它冲了出来,可是它毕竟只是老院里的一棵树,它没有优越的土壤条件,唯有拼搏才能照到更多阳光,将根深深的扎进地底,将叶向着天空延伸。
爷爷的遗体要拉回老家小村,大卡车停在小区门口。
门口是一群哭丧的人,爷爷的亲人。
他们鬼哭狼嚎,特别刺耳,比摩托的声音还要浓厚,年幼的向小箱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连泪水都没有却吼叫的那么大声。
现在他懂了,那叫人情世故,那叫必须注重的过场。有过场总比没有好。
开卡车的胡子叔叔说:“要走了,有回去的吗?”
那群哭泣的人放低了声音,他们有的说忙工作,有的说照顾孩子,并没有人上卡车。
向柴河问:“咱们回爷爷的老家看看吧。”
向小箱点头。
比他们先回应的是一个瘸子。
“把我拉回去吧。”瘸子说。
人们朝着那个声源而去,他躺在花坛的一角,衣服是脏的,嘴里是含着狗尾巴草的,比乞丐体面,但对普通人而言,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怪异。
他磨磨蹭蹭的起身,在黑色光云的笼罩下,一截长长的金属腿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
小孩子看到金属与肉身的结合,心里是发颤的,肉身的黄和金属的黄并不是同种颜色,极大的鲜明反差和机器组装的身体怎能不让人胆寒。向小箱逃到向柴河怀里,他看到那个男人抽出拐杖一步步往前走,走的不慢。
“他是大伯,不要怕。”向柴河安慰他。
向小箱侧着半个身子在后面,偷偷伸出半个爱男人,男人注意到他炽热的目光,朝他丢了一块小东西。
是糖。向小箱接住了。
“真厉害啊,手速真快。”男人夸向小箱。
男人把拐杖扔上大卡车,他扶着车门一角,纵身一跃,灵巧的跃上了大卡车的副座。
灵巧的像猴。他真的残疾吗?那么高的座位呀,竟然坐上去了。
向小箱震惊,周围一大片人也叽里呱啦的说着。
向柴河和向小箱坐在车厢后面储放棺材的地方,挨着棺材坐,向小箱不自在。然而卡车可不给他机会,一出城,便进入了一段山路,那段山路比之前走的路都要难走。向小箱东倒西倒,时不时又被颠簸的屁股离座。
满山遍野的花,野花开的自由而奔放,红的黄的,蓝的,空气中散播着牛粪的味道,又臭又难闻,加上一路的颠簸,向小箱扯着嗓子发吐。
向柴河急的不行,连忙拍他后背,越拍向小箱越想吐。
男人听到动静,扯着嗓子嘹亮地说:“来,咱们换换位置,你坐前面。”
坐在前面真的比后面好,向小箱撕开那块糖,是薄荷味的,很甜。他觉得舒服的不少。
男人在后面唱歌,男人唱的歌是红歌,大有星星燎原之势。
过来那一段山路,空气总算清新,人也总算安静了。穿过一群矮矮的青砖围墙,便到了放汴村了。那里有好多的老槐树,地上全是槐花,风也萧瑟,雾也飘渺,在向小箱记忆里,那条甬道很长很长,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老家。走到枯井前的最后一棵小槐树。
“大伯,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听说过啊?”
向柴河坐在后面对着哥哥苦笑,自己的儿子童言无忌,而他一个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对于自己这个很早就被卖给远方亲戚的哥哥,他的回忆太少太少,他们淡薄的不知如何交流。
向瑞平回松安县的时候,向柴河搬到了市里,他们当真无法沟通。
向瑞平说:“因为我在远方干大生意。”
向小箱又问:“那你发达了没有呀?”
向瑞平:“法国作家莫泊桑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做《我的叔叔于勒》,你看过没有呀?”
向小箱:“没有。所以你到底发达了没有。”
向瑞平:“没有,我一贫如洗,还要仰仗你以后考中大学,给我养老。”
向小箱:“…………啊,我能把刚才吃的薄荷糖还给你吗?”
童言无忌,向瑞平和向柴河相视而笑,无言胜于千金。就这么轻松的化解了这份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