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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暗涌 ...


  •   作为文臣的袁勖怀从来不知道,从阁楼顶上俯瞰整座西陌京城是怎样的盛景,而今日在韶容府上,他是头一回见识到一览盛京小的景象,当真妙不可言。

      便如同画中那样,人来人往皆如蝼蚁,蝼蚁攒在一块儿慢慢移动,高处又离天幕更近,仿佛随着炮仗声被放出的烟花,也是伸手可得。

      小指头勾着个酒壶,袁勖怀不得不赞一声,“好酒。”

      韶容前些年行走江湖,那是另一个奇妙的世界,比起拘在朝堂中的袁勖怀,又多见了许多人和事。

      这酒,自也是多品了上百种。

      一腿跨开踏住屋脊,一把将身子歪斜随时可能滚下去的袁勖怀拉得坐正,韶容方才取出一只酒囊,刚拔开塞子,就是一阵甘冽的味道。

      袁勖怀瞥他一眼,仍自顾自小口嘬着手头的酒壶。

      韶容面容沉静,淡淡地望着帝都喧嚣,出乎袁勖怀意料地问了句,“大皇兄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不好,你们亲兄弟,自去瞧一瞧不就知道。”袁勖怀讽刺道。

      “皇兄不想见我。”

      勾着酒壶的小指头僵了僵,确实如此,韶武如今性子急躁行事乖僻,当年韶泱去瞧他,还很是发生了些不快,闹得宫内宫外皆知这两兄弟不和。

      韶容年岁小,同韶武本就不亲,倒是与一同行走江湖的韶清密切许多。

      只是韶清久不在朝中露面,他母妃出身低微,烈帝本不看重,落了个富贵闲差,朝可上可不上,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京中。

      “他大概,再也不会好了。”说着袁勖怀猛灌下一口酒,喝得急呛得眼角闪着点光,索性手掌抹了一把脸,眼底清明三分,“四殿下邀本官前来府上,当不是喝酒这样简单。”

      韶容站起身,墨色的长袍罩在身上,随风起而荡漾,像是那袍摆要将天下尽收其中。

      袁勖怀摇晃着,眼前递过来的手玉造一般,天生就是抚琴弄诗的材料。等袁勖怀站稳了,韶容即刻松手,将手笼在袖中,低语道,“这个年没有往常冷,想必边关也好过些,前些天我着人给她送去一些过节的吃食和过冬的衣物,应当已经收到了。”

      他话里说的“她”,自然是指魏云音。

      袁勖怀低着头,片刻后凝声道,“殿下关怀边将,是有仁爱之心。”

      “不,她是我的亲表妹,当年我冲母亲许下过宏愿,此生要护她周全。”

      见韶容毫不避讳,袁勖怀心下也明白了。魏云音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他私自放走季王一家的罪过,既然连眼前这个不问朝事的四殿下都知道了,想必那人,也是知道的。

      可他心底里却无一丝秘密暴露的慌乱,反而笑了起来,“殿下与之亲厚,是她的福气。只不过就没必要说与臣知晓了罢?”

      只听沉沉夜色里,韶容的声音似与夜色融在一起。

      “我不是,丞相才是她的福气。”

      目光凝注在远方,袁勖怀长长呼出一口热气,随手之下,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五层高的阁楼下面,摔碎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也是我的福气。”袁勖怀情不可闻地道,身上的官袍已经被浓重的凝霜打湿。

      韶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过脸来疑惑地望着他,笑了笑道,“丞相大人原是这样想,既然如此,便应当把暂管的箭交还给她了吧。”

      袁勖怀身子一晃,像要跌下去一般,却又堪堪稳住了。

      “殿下说什么?”

      韶容在冷风里缩了缩脖子,手紧紧袖着,遥遥望着远处沉寂的皇城。时隔数百年,韶容竟似隐隐能望见当年那位孱弱的北巫王夫昏迷不醒被架在城门上的模样,无力地垂着已死般的头颅,却清醒无比地知道,爱人冲着他心□□出那一箭。

      本是要救他,却将他的心都射死了。

      “人在战场上,总有许多不得已,既然因为种种机缘,苍月神弓落在她手上,自是应当要物归原主。或有一天她有用得上那把弓的时候,奇迹会出现也未可知。”韶容掉转头来,见袁勖怀还是一脸不明的模样,轻声低吐出三个字,“张太医。”

      袁勖怀收在袖里的手紧了紧。

      冷而僵硬地扭过头去,酒意全无地冷冷俯瞰皇城,烟花已经燃尽,大概连那些发光的火星都早已冷透,就像他此刻心内巨震。原本十拿九稳的谋划,到此刻却因眼前这少参合朝事的四殿下而变得未知起来。

      那天晚上四殿下同袁大人在屋顶的密谈,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第二日将近晌午,匆匆赶到四殿下府上的刑部侍郎和御史台中丞从送袁大人的马车旁经过,里头的人撩起帘子看了眼,懒懒靠着个软垫命车夫启程。

      翌日再站在朝堂上,丞相同御史台中丞不约而同地上书弹劾原镇边将军关白疏于职守,致使战事拖滞。

      关家三朝栋梁,自是不服。

      但留在朝中的唯独关家的幼子,官拜从四品,本就是看着他爷爷辈儿关老将军的面上,才给了他个闲差,先是御史台姜庶陈了关家幼子为官以来未有作为,关家留京的亲眷嚣张跋扈,在京中横行无忌,众多苦主已多次在刑部陈词,陈词当场被递上给烈帝。

      幼子无知,一句辩驳都说不出。

      脸煞白地在朝上望了一圈,关家老几辈当家的女人立下硕硕战功,传到这一辈,关白人过中年才在烈帝的支持下镇守边关,多年来抗敌不能说是有功,但确实也无大的过错。

      但其为人古板,一年也就回京述职一次,而关家幼子结交的不过是些酒肉朋友,这种龙颜震怒的事一出,既没有人肯站出来帮着说上两嘴,也其实根本无人能说得上这两嘴。

      倒有几个帮着踩踏的,刑部侍郎商幼清也将关家亲眷在京中欺行霸市凌辱百姓的事简短上奏。

      文臣们都在这一天商量好了一般,要将关家留在京中那点儿可怜的亲眷都拔除。同仇敌忾得倒好像是自家受了欺侮,说穿也不过是见风使舵。

      被殿前侍卫拖下去时,那关家幼子才知腿软,但即使他站不起身,也自有人会拖着他起身,拖出殿外去时,才抖着身子发现不仅汗流浃背,且下半身一片潮热,给风一吹都凉了,骚得慌的气味让侍卫都瞧不起地见他丢在宫门外的石板路上。

      不日后圣旨传到关外,免关白镇边将军一职。时当一干武将在帅帐中就下一战的时辰地点策略争执不下,本仗着自己资历深又在边关呆了数十年的老将关白全没料到这纸圣旨是要来免他的职,直突突地睁着眼接过圣旨想要将上头棱角锋利的笔画都看穿。

      主帅还在上座未曾发令,他就踉跄着走出帐门。

      日头惨白地打在脸上,他的三个儿子还没有进帅帐议事的资格,正在帐外候着,二儿子迎上来刚喊了句父亲。

      关白猛地抽出儿子腰间的佩剑。

      众人皆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热血溅了一身,首当其冲的就是关白的二儿子关陆,被鲜血溅了一脸,战甲上的血映着铠甲泛着绿光。

      离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晰,他的父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太子,臣无能,见不到殿下君临天下……”

      关陆心头猛跳地捏紧父亲的手,此刻才扑过来的两个兄弟满面悲痛,似乎并未听到这一句……

      这时杂乱无章的惊叫声惊醒帅帐中的众将,厚皮帘一撩,最先跪倒在关白老将军跟前的竟是向来与其意见相左的新任主帅。

      那双手微抖着将关白的眼阖上,扬声号令三军为关将军行跪礼,击鼓吹号。

      关陆滋味复杂地将主帅的手格开,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声音都哑了,他自己哭了自己却不知,挤出一句话来,“父亲说,若战死沙场,便马革裹尸。如今父亲自决,末将请命护送父亲遗体回京,同母亲葬在一处。”

      魏云音即刻答应,并备下人马供其驱策。

      即使她再愚钝,也能察觉到是京中有所动作,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京中屡次派来圣旨调动任免军中诸将。

      众人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一时间士气低迷,几次突袭都未见成效。甚至多有折损。

      边城是没有年可过的,夜夜都有人在心中哀歌,拄剑思念的不知是家中娇妻膝下幼子还是年迈高堂。

      只是这种寂寥,仅能深埋在心中。

      这一天晚上军营里却挂起了大红的灯笼,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红彤彤的灯笼照着主帅的脸,像是火一般热烈燃烧。

      魏云音起先还不好意思,但在干戚、楚行云几个的怂恿之下,带头领着将士们唱起了西陌的民谣,她会的不多,但都是些西陌儿郎耳熟能详的,起初只有她同干戚两个闹着,楚行云是不会西陌歌的,在旁边从篝火中抽出还冒着火星的棍子乱舞。

      扭着比女人还要细的腰肢,正疯得厉害,被苏峰冷着脸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那些听起来琐碎却悦耳的民谣,正好由魏云音和干戚男女声和在一起轻唱着,好像家乡的好山好水好姑娘都浮现在眼前。

      渐渐的声音汇成一股汹涌的浪,激荡在将士们心中。那些或洪亮或粗哑的嗓音混在一起,不见得是婉转的,但却让每个冷得手脚冻僵的士兵心头都点起了一簇火,这簇火慢慢燎开,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竟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将军们终年不化的刚毅面容也带了柔和的神色,在士兵们的哄闹下,不知道谁把魏云音退到了干戚身上。

      干戚伸手接了个正着,她面容通红,就像是在害羞一般。

      却飞快推开他,宁肯在地上摔一跤也不想歪在他怀里让将士们哄笑,且她一跌下去就再也不跳了,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回主帅的位子坐下。

      只盈满了一瞬间的怀抱,空落下来竟是比从未抱住什么人还要冰凉,干戚僵了一瞬,也从人群中挤出去。

      歌声远去,帅帐里的火盆儿噼里啪啦地燃着,将缠在手上的层层布条扯落下来,虎口青紫,血迹刚在布条上蹭干了。

      就着挂在墙上的酒囊喝了一口暖身,有人撩帘子进来,见是干戚,魏云音愣怔了片刻,随即笑着递出去酒囊。

      “冷得很,我进来偷口酒喝。你怎么不和他们闹去?”

      干戚也狠狠闷头喝一口酒。

      随即像头狼般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递还酒囊给她时,一个大力将人拉近过来,魏云音的腰被桌案拦着,最软的腰部硌在坚硬的桌上一时站不起身。

      他低着头,大眼中的英勇和沉默叫人心头发慌。

      眼见他靠近,魏云音垂下眼睫撇开目光,轻道,“我心里被一个人占满了,再也装不下别的。”

      温热的含着酒味的气息喷在脸上,她连眼睛都不肯睁开,一派泰然地横在桌上,红唇近在咫尺,像热烈的凤凰花一样灼灼燃烧。

      干戚凝神盯了会儿。

      那一刻时光静止。

      等魏云音回过神,帐中已没有人,而她还躺在桌上,一时大窘地起身整理。手指顿在冰冷的铠甲上,干戚低沉的声音还停顿在耳边,“纵然做不成夫妻,跟着你打一辈子仗也好。什么时候心头空了,就告诉我一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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