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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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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不定,铅云笼罩在校场上方,雨丝时而落下,淋在头上,浸透衣衫,逼得人骨子里打颤。
整个苍云军中士气低迷,三三两两的士兵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这次出征换帅之事,皆为自己跟随多年的燕侯打抱不平。
燕麟晗走入校场那一刻,立即有一众士兵围了上来,众人脸上恨意难平,一老兵竟跪在燕麟晗脚边,声泪俱下:“侯爷,我等跟随您多年,誓死跟随侯爷,不论换做谁来领军,您都是我等心中唯一的主帅!”
要说委屈,燕麟晗最甚,然则他乃朝臣,又是苍云军中主心骨,他怎能挑唆军士扰乱军心?燕麟晗扶起老兵,伸手拍了老兵厚实肩膀,又将围聚在身边诸人愤慨神色一一收入眼中,最后他爽朗大笑,说道:“穆大夫是圣上信任之人,他之言语代表天家,大家定要听从穆大夫的统领,不得违逆。”
“一个文臣算什么统帅!”军忽然一声暴喝在人群中炸响,这一击搅起了千层浪,激荡于校场之上,不满声回荡开来,久久不散。
燕麟晗却是站在中央不劝也不动,这些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穆知然凭空分了他的军权,就算他答应了,还得问他的兵答不答应!
天空中响过一道惊雷,雨又落了下来。站在一把伞下的两人一人笑得前仰后合,一人则无动于衷。
冉泽清握着伞柄,头上的雨伞跟着他手肘晃动,雨珠漏在了他与穆知然的肩上。穆知然伸手与冉泽清一同握住伞柄,往校场中央稳步走去。冉泽清还想再看会热闹,被穆知然带着往前走,也只得跟上。
“今日是你入军接印的时候,燕侯唱这一出是给你下马威吧。”冉泽清嘴边笑意犹在,他跟过来就是想见穆知然如何统御苍云军,早已料到会有此情景。
穆知然并不答,他信步走入校场,围在燕麟晗身边的玄甲军们见两位文士走入军中,想起今日是新来统帅接印之时,士兵们旋即沉下脸色,自燕麟晗身边一字排开,挡住了穆知然与冉泽清的步伐。
冉泽清仍是一张笑脸,拱手对燕麟晗抱拳:“燕侯,这是换帅的阵仗?”冉泽清将“换帅”二字咬得清楚,着实刺了在场诸人一下。
燕麟晗还未开口,他身边国字脸将领喝斥道:“御史中丞,你来这里作甚?”
冉泽清与穆知然交好,但论官职,此次换帅与他打不着任何关系,冉泽清出现在此处的确不合时宜。冉泽清摸了摸鼻子,悻悻然道:“我已请示过穆帅,他同意我来监理换帅一事,虽说就是好奇来瞧瞧,但也是为天家办事。”
“呸!”国字脸将军气不打一起来,冉泽清说得冠冕堂皇,他又不知该如何驳斥,这些文官甚是可恶!
燕麟晗瞪着一直不做声的穆知然,他最恨一言不发的穆知然,这几个月来,他领教够了穆知然的手段,平日里恭谦温润,一至朝堂之上,他便舌灿莲花,非要天子扒了自己一层皮才罢休。如今穆知然又不说话,燕麟晗十二分戒备,只道穆知然不开口,他便也不开口。燕麟晗可不想重蹈几日前的覆辙。
穆知然看向那国字脸将军,抱拳做礼:“见过赵从龙将军。”
对方忽然向自己行了一礼,赵从龙不明所以,他本就讨厌这些说话打转的文官,更是恨夺了燕麟晗帅位的穆知然,即便穆知然与他做礼,他仍扬起头,看也不看穆知然。
冉泽清咋舌,心道这些将军可真不好惹,穆知然要怎样才能震慑住这些人?
就在冉泽清还在思索时,穆知然已想好了,穆知然拂袖负手,朗声对赵从龙等人说道:“赵将军,还有在场诸位将领,你们识得本帅,却见到本帅不跪不拜,按律不服统帅者轻则杖二十,重则入狱,本帅念你们初犯,从轻处罚,每人杖责二十!”
这一声令下,军中哗然,数名苍云军勃然变色,手持玄甲盾,陌刀对准了穆知然,他们不信,仅凭这两个文弱书生,就能动他们。
穆知然面不改色,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陌刀,问道:“大唐士兵的刀竟是对着大唐的朝臣,燕侯是这么教你们的?”
“都住手!”燕麟晗已是气极,穆知然当真是有一套,这手段玩得让人目不暇接,防不胜防,先礼后兵,果真是文臣作风。然则穆知然如今是军中主帅,他想动谁就能动谁,燕麟晗还需保得他的兄弟,自不能与穆知然公然翻脸。
燕麟晗忍住喷涌怒意,咬牙道:“穆帅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们?”
穆知然摆手不退:“军令便是军令,燕侯应比我识得分寸。”
“穆知然!你可知这杀威棒若砸下来,他们真会听你的?他们是我的兵!”燕麟晗眼中充血,他忍耐已至极限,穆知然不知好歹,一来便要拿他手下将官立威,可这些人是燕麟晗的兵,哪轮得到穆知然指手画脚?
冉泽清撇了下嘴,心道身为御史中丞,燕麟晗这话他合该记在心中然后禀告天子,但是他这奏折若是呈上去了,燕麟晗可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冉泽清仰头望天,往漩涡边退了几步。
穆知然回道:“他们是大唐的兵。”
燕麟晗一怔,背脊冷汗直冒,情急之下他又说了不该说之言,燕麟晗收敛了些气势,仍旧瞪着穆知然。
赵从龙不服,嚷嚷道:“穆知然,你就算把我下狱,我也不会听你的!”
穆知然耸起眉梢,淡淡道:“那便下狱吧。”说着,他望向了燕麟晗,等着燕麟晗下命令。
燕麟晗痛惜赵从龙,怎会将赵从龙下狱,他心中挣扎良久,最终单膝跪在了穆知然面前,替赵从龙求情:“赵将军一时失言,是我治军不严,穆帅要处罚,罚我便是。”
“侯爷您别求他,他就是……”赵从龙的话戛然而止,冉泽清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馒头塞进了赵从龙的嘴里,让这个还不知好歹的将军住口。
穆知然忽然弯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燕麟晗,而后又对燕麟晗行了一礼:“燕侯大义,穆知然佩服,然赵将军犯错,就该他自己承担,燕侯应是清楚。”
又是一招怀柔之策,燕麟晗心中忿忿,可穆知然已是给了他和赵从龙台阶下,他若再与穆知然起冲突,谁知穆知然会不会赏一棍。罢了罢了,今日换帅,合该让穆知然逞威风,燕麟晗向穆知然抱拳回礼,不再与对方争执。
赵从龙等人被带下去杖责,有些要替赵从龙出头的人被燕麟晗拦下,燕麟晗让堵在穆知然身前的苍云军退下,给穆知然让出一条路来。
穆知然凛然向前,踏上校场高台,居高临下望着如墨色潮水般的玄甲军队,藏在胸中的快意酣畅呼出,多年前他便期望成为一军统帅,奈何天意弄人,他终究成了文臣。
跪在高台下的燕麟晗却是郁结难舒,多少次都是他登临高台检视军姿,今日换了他在台下被人俯视,就连威风也被穆知然杀了一回,这场出征于燕麟晗来说,怕是从军生涯最憋屈的一场仗。
几位苍云将军被穆知然杖责,燕麟晗心知此事因他而起,心中愧疚不已,等穆知然离去,他火速命军医替几位将军疗伤,又亲自取了疗伤丹药,端着药碗探望。
二十军棍对武人来说并不要命,却仍要躺在榻上将养一二日。燕麟晗心中不快,还有五日大军才会开拔,穆知然择今日换帅,又惩处赵从龙等人,定是捏算好了日子。奈何自己没穆知然那样的花花肠子,还是被穆知然将了一军。
趴在榻上的赵从龙等人见燕麟晗亲自端着药碗探视,忙要翻身下地向燕麟晗行礼,然这二十军杖棍棍结实,动一下便扯着伤口火辣辣地疼,诸人倒吸凉气,嘴上直向穆知然祖宗招呼。
“各位叔伯,是我牵连了诸位。”这些老将军一直跟随在老燕侯的左右,老燕侯故去时将他们留予了当时才十五岁的燕麟晗,论资历他们不用吃敬燕麟晗这小娃娃,但就是靠着他们,燕麟晗屡立战功,最终承了老燕侯的爵位。今日穆知然这二十军棍打在这些老将军身上,燕麟晗痛心不已,巴不得自己替他们受着,可老将军们护着他还来不及,自不愿让他去替自己受辱。此刻铮铮汉子,眼角悬泪,跪在赵从龙等老将军面前,久久不愿起身。
赵从龙等人哪见得着燕麟晗这样,赶忙唤燕麟晗起来:“皮肉之伤,将养几日就好,侯爷金贵之躯,快些起来,莫让我们无法向九泉之下的老侯爷交代。”
燕麟晗对着赵从龙等人一一再拜,这才站起身来。赵从龙等人心疼得紧,若非穆知然这文弱书生,燕麟晗与他们怎会受此大辱?想到此,赵从龙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砸在榻上,恨声骂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等出了长安城,我看他还怎么嚣张!”
赵从龙这一声骂,当即有人响应,一时间屋内此起彼伏皆是痛骂穆知然的声音,此刻这些驰骋疆场的老将军们也只得这般发泄。
然而,燕麟晗笔直站着,却一言不发。赵从龙瞧见燕麟晗抿唇不语,问道:“燕侯怎么了,是顾忌那小子再拿我们下手吗?我们虽比你年纪大,但身子骨受得着,你不用管我们。”
燕麟晗脸色严肃:“我不是顾忌穆知然,我是顾忌……”燕麟晗用手指了指天,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从龙虽知晓燕麟晗说的人是谁,却不解燕麟晗为何要顾忌那人,他道:“圣人又如何,他穆知然一看就是不知行军作战之辈,他打了败仗,难不成还让我们背黑锅?圣人不聋不瞎,是非黑白还分不清?”
“叔伯说笑,圣人自是有决断的,我是担心圣人会不会对苍云军留了心眼。”燕麟晗说这话时,感觉手心里渐渐沁出了冷汗。面对百万敌军他可以面不改色,但自古圣心难测,今日若非穆知然那一句“他们是大唐的兵”,提点了自己一下,燕麟晗怕还不知留心。
赵从龙脸色也变了,虽知周围不会有人泄露,他仍旧紧张地瞅了几眼紧闭的门窗,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说,穆知然是圣人派来监视我们的?”
“那倒不像,但小心总不为过,我们暂且先听从他的安排。”燕麟晗思索一番,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
赵从龙毕竟是武将,哪里受得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冷哼一声,说道:“不论他安的什么心,只要这一仗他打输了,就别怪我也奏他一本!好让他知道,被人弹劾的滋味!”
燕麟晗会心一笑,向几位将军再次抱拳行礼:“那时便由我替叔伯上这道奏本吧。”
赵从龙道:“甚好!”
雨水飘落,长安城东市街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穆知然与冉泽清共撑一把伞,两人皆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衣衫,衬得俊逸清雅,频频引得身边女子投来欣羡目光。然而两人目视前方,一边走一边交谈,丝毫没在意周遭目光。
冉泽清抄着手,脸上满是笑意:“老燕侯带兵是一等好手,没想到这小燕侯青出于蓝,二十万苍云军军心齐整,难怪连连打胜。不过你更厉害,单枪匹马闯进军中,帅印没接呢就先打了七八个燕麟晗的人,你胆子够大啊,就不怕燕麟晗他们一刀剁了你?”
穆知然面上一如既往无甚表情,听得冉泽清的话,他徐徐道:“怕,我到如今手心里还是冷汗,帅印也捧不稳。”说着,穆知然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果然指尖微颤。
冉泽清“噗嗤”笑出声来,他伸手握了握穆知然的手,手指冰冷,当真是被吓得不轻。
穆知然抽回手:“燕麟晗十五岁带兵,那些兵可以说有一大半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我与他们从未有来往,突然取代燕麟晗为帅,他们定然不服。”
“所以你就要打得他们心服口服?”冉泽清连连摇头,在军中如何立威他略知一二,向穆知然这般招呼也不打,一上来就将对方亲信教训了个七七八八来立威的还真是少见。该佩服穆知然手段果决呢,还是该说穆知然绝情呢?
“我不是要让他们服我,我是要让燕麟晗服我。”
“哈哈,让他服你?”冉泽清哈哈大笑,“你还要让他服你?论才智,你比他强;论武功,他不一定能赢你;论手段,他必输无疑。穆大夫,我要是燕麟晗早服你了。”
穆知然脸沉得要滴出水:“他哪里服我了?我敲打他那么多次,仍不知收敛,这一次我再不下狠手,他迟早被圣人摘了脑袋而不自知!”穆知然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算是气极了才会如此咬牙切齿。
冉泽清感觉身边寒风肆掠,他忙替穆知然降火:“你为保定国侯府也是用尽了心,他日燕麟晗定会感激你,说不定还抱着你的腿叫你恩人。”
穆知然脸色更沉了一些,冉泽清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他倒是忘了穆知然欠了定国侯府的一条命,怎能让燕麟晗叫穆知然“恩人”。
两人间难得沉默,穆知然与冉泽清继续往前街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穆知然轻轻一叹,冉泽清收回了飘走的神思,等着穆知然开口。
“泽清,你比我大几岁,有些事我本不该说,但是你已年近三十,合该找一个人与你共守一生,逝者已矣,忘了吧。”穆知然骤然停步,他撑着伞,望着转过身来的定定看着自己的同门,眼中满是怜悯。
冉泽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向穆知然,从眼前的这张面容上寻不到一点儿那人的影子,良久后,冉泽清掸了掸衣袖上落的雨水,重新挤出一抹笑:“我自有分寸,你先顾好你自己,上阵杀敌不是舌战群儒,虽说你曾智退江南水贼,但那些水贼并非正规军,你还是好好与燕侯商议,该如何打赢这场仗为好。”
穆知然点头,向着冉泽清那方走了几步,冉泽清却已转过身来,径自大步向前走去。细雨纷纷,将冉泽清一身青衫白衣染湿。多年前的江南春雨中,冉泽清身畔站着一位玄甲将军,如今只剩他一人孑孑沐在这微凉的皇都春雨里。
“冉泽清!”穆知然忽然出声唤住了前面的人。
冉泽清转过身来,穆知然丢下雨伞,朝着冉泽清长揖及地,许久后才缓缓直起身来。冉泽清双手仍抄在袖中,眼角边笑意渐浓,他朝着穆知然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穆知然出征,朝中一切皆要靠冉泽清留心,他刚才那一拜,是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了冉泽清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