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竹》晚山茶

3、第三章

　　青峰原以为是个毛头小子，周潇让他试试，他便也只是随手试试，未曾想，这小子，竟也有几分功夫。青峰收起眉目间的淡然，抿唇，握紧了手中的剑。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到了，一时间，青花巷中，竟无人动作。金属碰撞锋锐刺耳的声音，将悠悠的风雪震开。停歇喘息的间隙，青峰对上她那一双丹凤眼，那双原本平静淡然的眼睛，慢慢涌动起波澜，若是仔细看，是难以压抑的嗜血的兴奋。青峰见状，怔了怔，他离开暗卫营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那是，在极度压抑阴暗之下才会出现的眼神。仅仅是一瞬间，那种眼神很快就不见了。有一刹那，青峰以为自己看错了。

　　周筠的剑，没有丝毫顾忌，青峰还收着几分分怕伤着他。最终，冰凉的剑，相互抵在青峰同周筠眼前一寸的时候。马车上传来一阵掌声。

　　在风雪声中，那掌声突兀又清脆。

　　众人被吸引了目光，青峰的目光也软下来，周筠听见动静，看了一眼青峰，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来，显得几分意犹未尽。放下了手上的剑，看着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一位中年男子，容貌周正，披着一件貂皮大氅，周身凌着肃杀气质，他慢慢地踏下马车，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筠，幽深难辨。饶是周筠，对上那眼神，亦不自觉地微微别了头。

　　许雾知道是他来了，可真正看见周潇时，还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吩咐道：“不必忙了，都先退下吧。月容，上一壶好茶来。”

　　听见许雾的声音染上几分幽怨，周筠面对周潇，倒是没有半分情绪。毕竟，从小到大，这位爹爹，就只是在许雾的口中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年岁还小的时候，可能还存了几分期盼，但现在，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的出现，不过完全是为了他自己。周策死了，太师府，需要一位公子，仅此而已。

　　她突然有些好奇，若是有一日，周潇知道她原本的身份甚至不是男子，会如何？

　　周潇同许雾进了许府。周筠并没有跟着一起进去，对于他们的谈话，她没有任何兴趣。周潇都已经亲自来了，至于她的去向，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底。

　　青峰在门前，偷偷打量着周筠。方才在马车上见到她的时候，只觉身形纤瘦，手上拿着剑，感觉是绣花枕头一个，方才的交手，彻底让他改变了想法。看向她的目光，眼里含着几分欣赏。周筠的年岁还小，身上的功夫就已经比暗卫营大多数人都要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雪比方才大起来了，掀起她的袍角。上头的白鹤，如迎风而起，振翅欲飞。

　　周潇，终于出来了。他的面色沉静，从内堂步出来。定定地看向周筠，她的肩上，落了些许残雪。他走近，仔细地端详着周筠。方才看不真切，这会儿凑近看，眉目之间，真真是像许雾。或许，正是因为同许雾像，才会有一种阴柔之美。

　　“走吧。”周潇抬步出声。

　　青峰跟上周潇的脚步，谁知周潇走到阶下，缓缓地回过身，看向站着不动的周筠。

　　周筠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明知故问：“去哪儿？”

　　“盛京，太师府。”周潇耐着性子。

　　周筠侧过身，看向内堂里走出来的许雾。她的脸色有些泛红，明显是刚哭过。这么多年，周筠近乎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大恸的情绪。许雾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半分茫然，扯出一抹笑来：“你同你爹爹先回去，娘，过几日再来盛京寻你。”

　　“月容，你自小在少虞身侧伺候，她的脾性，你最是清楚不过，你便先跟着一块去吧。”

　　“是，夫人。”月容微微躬身应下。

　　如此这般，周筠也不好再说什么，朝着许雾躬身一礼，便转过身，跟着周潇一起上了马车。

　　周潇带的人其实不少，只不过都在驿馆。毕竟是太师，即便微服，却也怠慢不得，若是真有什么差池。整个大燕，怕是都要乱上一阵。周筠跟着周潇进门，那些人纷纷只瞥了周筠一眼，便朝着他们躬身行礼。都是训练有素的人，从他们身上带着的武器和走路姿势就能看出来。

　　他们全都穿着干练的武服，眼帘都是低垂的，从来不会正眼看向周筠他们。

　　“公子。”月容看着那些人，有些局促地靠近周筠了一些。

　　周筠伸手，拍了拍月容的手臂。

　　“主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青峰看了一眼那些人，同周潇禀告道。

　　“那便走吧。”周潇施令，他们开始行动起来，周筠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驿馆的后门，停着好几辆车马，宽大但低调。雪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看样子，已经准备了有一阵子了。身后的人用黑色的布条蒙上眼睛，伺机而动。周潇抬步，便有人撑开纸伞上前，抵住他面前的风雪。周筠看着，一时间没有动作。周潇踩到薄雪地上，走了两步，转过身，看向周筠，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少虞？”

　　周筠对上他的目光，轻声应道：“嗯。”

　　“大人。”

　　听见这个称呼，周潇挑了挑眉，笑了，风雪带起他大氅的细毛，上好的貂皮，身后是雪白的冰霜，衬得他一身贵气肃杀更甚：“或许，你该改个称呼了。”

　　周潇于她而言，不过是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让她改称呼，一时间，还真叫不出口。她沉默了，周围安静得厉害，只有风雪呼啸。停顿了片刻，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哑了声。

　　周潇似乎并不在意，笑了笑，转过身，踩着黑衣人的跪下的背，上了马车。

　　“公子，上马车吧。”青峰见周筠愣着，出声道。

　　周筠走到马车前，也有一个黑衣人跪下，她迟疑了片刻，踩上了那人的背。从前，上下马车，用的都是马凳，人的背，确实要比马凳软上很多。脚底的雪渍，印在那人玄色的衣衫上，格外显眼。

　　马车里，比马车外看着还要华贵。宽大的轿厢里，脚底下是雪白狐皮，摆着金丝软垫、小几、香炉、点心，甚至还有新鲜瓜果，寒冬腊月的，弄到这些东西，可不容易。但是在周潇这儿，就跟寻常物件一样。

　　月容心中感慨，刚想同周筠说两句，恰逢马车动起来，只见周筠掀开马车帘子，看着外头银装素裹的山野，眼里透出几分茫然，也就闭了嘴。她知道，盛京，不会比儒州更好过。更何况，周策刚死，她这个时候以周潇之子的身份入府，不止太师府，整个朝堂、甚至于整个大燕的眼睛都会落在她身上。别的她都不怕，唯一担心的，就只有自己那见不得光的身份。

　　盛京不比儒州，就如许雾说的那般，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不止她们，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儒州距离盛京很近，若是着急赶路，一天一夜的时间便也够了。显然，周潇并没有要耽搁的意思。

　　眼看着就要进盛京，青峰试探性地询问道：“大人，是否需将公子安排入驿馆修整一日再入府？”

　　“既是回家，到了又在驿馆落脚，像什么样子。”周潇轻哼一声，似是有几分不满。

　　“大人恕罪，是属下多嘴了。”周潇这一句话，让青峰明白了周筠的分量。

　　“公子，盛京城可真是热闹啊，这天都暗了，街市上还有这么多商铺开着。”月容没那么多心思，盛京的新奇，扫去了赶路的疲惫。

　　“是啊。”周筠应声，有几分心不在焉。盛京太师府的信件，通常是得了消息就往儒州许雾的手上送了。然而，翌日清晨，他们还没启程的时候，周潇就已经出现在许府门前了。意味着，周策刚咽气，周潇就已经启程来了儒州。这会儿，周策的头七应当都还未过。周策是嫡子，虽然是周潇亲自去儒州接的人。但是，这个时候入府，于周筠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若是这个时候不入府，到时候入了府，怕也不会好过。这个时候，她倒是有些好奇，周潇会如何安排。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行驶，转过街角，隐隐约约就看见府门前挂着大片的丧幡白绸，周筠定睛，就看见屋檐下挂着太师府的匾额。周潇竟丝毫未避。

　　穿着丧服的侍卫听见动静，见青峰在驾车，便知晓是周潇回来了。忙上前行礼请安：“见过大人。”

　　“公子，到了。”马车帘外，传来声音。

　　月容先一步掀开马车帘子出去，侍卫见后头的马车还有人，听见暗卫的称呼，有些惊诧，忍不住探究地看过去，就看见马车里出来一个看着略清瘦的身影，身着玄色广袖锦缎，抬起头的瞬间，那侍卫呼吸一滞，一张脸，雌雄莫辨，丹凤眼、柳叶眉，清俊出尘。

　　脚落地，周筠才对到盛京这件事有了实感。凌冽的寒风从往广袖里钻，丧幡猎猎，周筠微微抬眼，看向府檐下的匾额。太师府三个字，笔力虬劲。

　　这，便是，许雾想了半辈子的地方。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比她先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