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 ...


  •   刚进入十月,邺城便显出初冬的样子了。日头已近中午,却仍有些冷,草木零落了大半,路旁干瘦的树木凋得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恹恹地吊在枝头。
      曹子桓抬头望望天,又回头望望已经远远被抛在后头的邺城,终于放下心来,走到此处应该不会有人会认得自己了。
      这日天还未亮,他便整装出发,避过曹家宅子里的护卫和仆从,偷偷出城来,现下离城应该也足有二十里了。本想骑马更快些,但毕竟惹人注意,而且曹家的马不是普通的马,通灵的坐骑往往听命于通灵的人,于他有暴露行踪之虞。
      曹家是现世最大的鬼师家族,以缉鬼为生,父亲便是其中法力最强大的。对他来说,马匹都是随手召唤而来,而自己,身为曹家的长子,却没有继承一丝一毫的天赋,实在憾恨。不过,没有灵力虽则行动不便,但也有好处,父亲和弟弟无法感应到他,若是隐藏在寻常人群中,就好似一滴水倾入江河,瞬间就能消失不见。
      生在人才济济的曹家,曹子桓总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撇开体质上的差异不说,他感觉亲人们有很多事情瞒着自己,即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好似两个世界的人。自己近来越发频繁地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还有奇怪的人,他曾问过父亲一次,却被厉声训斥了回来,其他人不是不明所以,便是讳莫如深。他本不想没事找事给大家添麻烦,但越是想放下,就越是放不下,那个神秘的梦让他烦躁不堪,不找出真相心头就安定不下来。
      一路神游着,不觉一阵风迎面吹来,吹凉了背上的汗,曹子桓擦了擦额角,瞥见不远处的路边竖着一间颇为简陋的茶肆,被高高挂着的那幅青旗吸引了目光,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
      甘蔗鲜饮。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进去了。

      “哟,这位公子,来一碗新鲜的甘蔗汁咧!”茶倌笑容满面地凑上来。
      曹子桓一怔,心道,不会吧我已经穿的够朴素了,平日里喜爱的锦缎一件都没带,只扮作普通书生模样而已,怎么还会被人叫做公子?真失败……
      那茶倌显然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弯弯绕,只道客人犹豫着不知点什么,于是主动捧上一碗甘蔗水来,快活地招呼他坐下,又道:“天儿凉,给您温好了慢用咧!”
      曹子桓接过碗,在靠边的桌子旁坐下,仔细看那甘蔗汁,碗底还留着些没滤干净的蔗渣,水面倒是飘着沁人的甜香,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有些失望,这跟自己种的也差不多嘛。他放下碗,扫视了一眼整个铺子,这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看去都是些普通的路人,只有一个似乎有点怪异……
      那怪异的人作道士打扮,看去三十岁左右,正拍着掌柜的肩膀,全没正形地说笑着。曹子桓听不太清楚,隐约好像是“老板娘今年有喜兆呀……可不是我为您求的吗……”但他却看得清楚,那人的手悄悄伸进了掌柜的腰间的兜袋里。
      原来是个贼。曹子桓暗暗冷笑,心想真是什么人都有啊,若放在平时,也许就当众揭穿了他,但今日实在不宜暴露身份。他看见掌柜背后的墙上正整齐的码着一排未削的甘蔗,心中有了计较。他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同时另一只手中暗暗扣住一枚铜钱,两指轻轻一弹。
      那道士的手也没闲着,本来差点便要勾住钱袋了,却没料到后面的甘蔗排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自己被兜头砸了个正着。那甘蔗像是跟他有仇似的,正正扑向他的脑袋,倒是不怎么痛,只是完全在意料之外,手一抖,那可爱的钱袋就缩回兜里去了。
      曹子桓看到那道士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懊恼神情,不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却见两道锐利的目光追随笑声直奔他而来。他忙低下头喝甘蔗水,又想,我没做亏心事啊干嘛要低头?于是抬起头,直视那可恶的小偷,对方居然没有一点心虚的样子,甚至连狼狈的样子也没有了,反而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遍,嘴角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
      那人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点子,跟掌柜的说了几句话,便径直往曹子桓这桌走来。
      这……想打架?曹子桓绷紧了身子坐直。
      却听那人无比厚颜地笑道:“这位公子好生面熟,不请我喝一碗吗?”
      他说话声音并不大,茶肆里的人只扫了他们一眼,并没多注意,曹子桓暗暗松了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回应眼前这人,却被他下一句话给吓了一跳:
      “在下吴季重,见过大公子。”

      “你说什么……大公子?”曹子桓定了定神,谨慎地回道。
      自称吴季重的人大喇喇地坐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自然是曹家的大公子啊。”
      曹子桓立刻伸出手掩住他的嘴,下意识地命令道:“不许出声。”然后又觉得此举实在太过失礼,便放开了手。
      吴季重不以为意,反而一脸了然的表情,凑近了他轻轻地道:“谨遵公子吩咐,在下守口如瓶。”
      这人刚才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模样,如今却又贴心地礼数周全起来,曹子桓心中起疑,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吴季重不着痕迹地行了个礼,道:“我与曹家小公子相熟,见阁下面貌有几分相似,又气质不凡,唐突揣测之处,还请见谅。”他见曹子桓沉默不语,又接着道:“说起来我与公子还是同行,只不过山野小道,不敢与曹氏大族相提并论……”
      同行?这关系拉的够可以的,曹子桓心想,莫说子建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这号人物,就算真有,也必然称不上相熟。他是曹家唯一一个不通灵之人,并无鬼师资格,哪里是什么同道中人。只是这人谈吐不俗,随口便能扯出一堆鬼话来,看似说了许多,实际上什么也没回答,倒不是个寻常人物。可是刚才……
      “你为何要偷东西?”曹子桓决定踩一踩他的痛处。
      “呃……”,吴季重有些窘迫,想起方才刚被甘蔗砸了,嘴角扯了扯,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没钱了。”
      曹子桓乐了,猜这多半是实话,于是笑道:“先生道行不浅,何至于此?呼风唤雨都不在话下,区区钱财哪能污了您的手呢?”
      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吴季重听了却收敛了表情,正色道:“公子有所不知,真正的道法必为天命所用,若因区区生计之迫而轻易施为,才是污了我的手。”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不仅把偷偷摸摸的事情说的理直气壮,反而让曹子桓觉得,自己若是再追究下去就显得太计较了。
      “呃,是我失礼……”曹子桓略微表达了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歉意。
      吴季重笑了笑,方才那整肃的表情好像一张人皮面具似的立刻揭了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客气了”,然后神神秘秘地道:“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无论公子要去寻什么人,有任何吩咐,在下无有不从。”
      一听这话曹子桓更是惊骇,却不明白这人为何能看透自己的身份,连自己是去寻人都知道,难道是真有什么道法不成?他忽然抓住吴季重的手按在桌上,瞪着他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对方似乎突然被这动作震了震,下意识地要挣开,但这书生打扮的人手上劲道很大,一时竟挣脱不开,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漫不经心地重复道:
      “在下姓吴,名季重。”
      曹子桓冷哼一声,扣着他的腕骨捏下去,不出意外听到一声齿缝里的哀嚎“哎呦!”吴季重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可怜兮兮地道:“这是真名啊我的公子!兖州济阴人氏,今年三十,职业是云游道士……”
      箍在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吴季重咬咬牙忍住痛,好容易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未婚……”
      曹子桓很想翻个大大的白眼,完全拿眼前这人没有办法,又看他脸色发白了,再捏下去恐怕要伤筋骨,便放开了手。
      “哎呦!”吴季重捧着右手嗷嗷直叫,一边絮絮叨叨道:“公子啊在下只想讨口饭吃绝无加害之意若有冒犯之处只好亲自去跟令尊大人请罪了!”
      请罪?这不是等同于跟父亲告状吗?好你个吴季重!不就是缺几个钱吗?!曹子桓不再看他那故作凄惨的苦相,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蔗汁,把几枚小钱拍在桌上,拎起包袱起身就走。
      意料之中,吴季重跟了上来。
      “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曹子桓回头看向他道:“我有个挣钱的好办法,你想不想试试?”
      “哦?是什么?”吴季重眼睛一亮,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金主就是金主啊。
      “去赌钱。”
      啊?公子你折煞我也……小道一身清白逢赌必输啊!
      看着对面那人愕然的神情,曹子桓微微一笑,补上一句:“出门在外,就别称公子了,叫我曹子桓。”
      “嗯好,子桓。”

      所谓赌钱,当然也不是说去就去的,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曹子桓抬手挡住日光,向远处黄土漫漫的大路极目望去,唉,这就是没有法力加持的普通人旅途啊。
      吴季重显然也知道这方圆十里内不见得有什么赌坊,不过他并不在意,问了另一个问题:“子桓要去哪儿?”
      “朝歌,去寻一位故人。”
      “呃……不乘马去吗?”吴季重心中打鼓,这距离不算远,但若是步行的话就太……
      “正是无马不行,走,我们去驿站 。”
      为了准备这次的出行,曹子桓早已从醉酒的夏侯伯仁那里套来了官府符信,于是便可使用邮驿马匹一路畅通……当然了,只要他没发现。
      曹子桓和吴季重走进驿站里,当值的驿丁见乍见这两人颇有些错愕,一个书生和一个道士,全然不似官府中人,他正想呵斥闲人免进,曹子桓一纸符信塞到他鼻子底下,面上倒是一副傲慢的大爷做派,他话也不多说,只伸出两只手指道:
      “两匹马,要快。”
      站在后面的吴季重也不禁挺起胸膛,摆出狐假虎威的模样。
      “哎您稍等,”驿丁仔细地查看了文书,然后挤出一丝瘪瘪的苦笑,说:“大人,您这文书只配了一匹马……一个人,您看……”
      曹子桓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一折,他回头瞄了一眼吴季重,若在此处丢下他,只怕自己还没找到人,父亲不出一天就会找到他,自己是怎么招上了这种麻烦。
      吴季重却毫不为难,嘲讽地道:“一匹马也不会赊,难怪升不上去,你在这多久了,连他也不认得吗?”
      那驿丁脸色更为难了,忙解释道:“不是小的不识相,只是长官下了命令,官家物资进出都要记录,要是马匹出了漏子,路上病了死了,我们可是要吃苦头的呀……”
      “算了,”曹子桓一挥手,不想再纠缠下去,直接示意驿丁带他去马厩。
      驿丁偷偷看了那道士一眼,怕他还有话说,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前领路去了。
      吴季重跟上曹子桓,配合地道“大人,小地方委屈您了,将就着共骑一段,咱们到下个地方再换……”他说着走到马厩前,打量了一圈,指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道:“大人,那匹必是良驹。”
      曹子桓望了一眼吴季重选中的那匹,眼光确实不错。不过,他忽然被旁边的另一匹全身雪白的吸引了,他不自觉地走过去,伸手抚摸白马柔顺的鬃毛,又沿着头部一路滑下来,马儿乖乖地低了低头,又伸舌舔了舔曹子桓的手,它看上去就好像……
      吴季重把这一幕看进了眼底。那人一路上很少笑,即便笑也不可爱,然而此刻嘴角只微微一弯,眼睛里又掩着点淡漠得几乎看不见的悲伤,这个表情不知怎地让他心头忽然一跳。一个想法浮上脑海,若自己是那匹马……不不,如果就这样共骑一程也不错,最好是他在前我在后,那样我就可以看着他,也无需再伪装自己。
      于是他笑着迎上去,那是他给他的第一个没有伪装的笑容。

      最终事随人愿,曹子桓与吴季重一前一后共乘一匹马踏上旅途。
      吴季重本想自己执缰拍马的,但无奈骑术不精,就大公子鄙视了一番,于是只好缩回手抱住骑士的腰。
      白马似乎也真的比较听曹子桓的话,他一上手便欢快地跑开了。吴季重赶紧勒紧前面的人,喘了口气,然后贴近他的背,几乎咬着他的耳朵道:“公子,失礼了。”
      曹子桓本来觉得并没什么,从前和伯仁也曾这样一起出去过,但某人那低声的一句话,带着热气喷在耳后,吹的痒痒的,却让他的脸烧了起来。他又不敢回头让人看见,只好用力一夹马腹,想借腾跃之势把后面那人荡开点。
      吴季重不明所以,只觉忽然速度加快了,心想这马真是好精神,驮着两个人还能这样跑……安全起见,还是抱紧些比较好。

      注1:此时相对时间约为建安十二年(207)初冬,虽然剧情与历史无关,不过这样人物的年龄就清楚了。
      注2:甘蔗的成熟季节,大约在冬季(秋末也有),似乎比感物赋里说的要晚些,不过也许曹子桓种的东西跟他一样早衰吧。
      注3:驿站本为官用邮递服务,不过有些豪族也会利用官驿办些私活,曹子桓就是这么干的……
      注4:为简化人物,曹家目前现存两位公子(曹丞相我对不起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