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客玉京》倾离_

5、第五章

　　风卷起轿帘，街边的景致随风撞入舒容沐的余光之中。那小楼外人马来往，络绎不绝，说书的板尺声从中传出，敲在舒容沐冻住的心上，敲出了条裂缝。
　　“停下。”
　　大理寺评事听到舒容沐开口，愣了一愣，然后俯过身去，“下官奉了命，要亲自送您回镇国将军府呢。”
　　“停下。”舒容沐坚持说。
　　“这……停轿！”那评事犹豫一下，叫住了轿夫，转而又对那木头人道：“舒将军自己回去可要小心点。”他刚闭口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眼前这个七尺少年，猿臂蜂腰，纵然年纪不大，也已经是御命亲封的四品将军了。又不是大姑娘，小心什么。
　　他却不知道，在这京城之中，纵然是盖世英雄，朱门显贵，也没人敢不小心。
　　舒容沐下了轿，也不管和大理寺的人话别，自顾自地走向那人声鼎沸之处，脚步沉重，仿佛腿上灌了铅。
　　只见茶楼二层的人群当中，摆着方老旧的桌子，桌后的说书人是个白须老头，正捏着板尺说书，“……这老头走到张子房身边，一脚将鞋提到了桥下，傲慢地指了指张子房说‘小伙子，你去帮我把鞋捡上来！’张子房大惊，心想‘这老头怎么如此无礼’，但还是忍住不满，走到桥下将鞋捡了回来……”
　　舒容沐就着说书声，随意找了个末排的桌子坐了下来。
　　那白须老头说了许久，终于一敲板尺，抚了抚胡子道：“留侯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各位明日再来。”
　　闻言，人群渐渐散开了，有的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继续喝茶，有的干脆就下楼走了。白须老头面带笑意，低着头，一件件收着自己的物十，忽见一锭银子闯入自己的视线，晃了晃他的老花眼。
　　老头抬头看了看面前那长相甚为英气，却看起来有些落魄的少年，笑道：“公子这赏钱有点多啊。”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十六年前的事多了，东街的麻子娶了个天仙似的姑娘隔壁的老王媳妇难产死了书院里一个傻子中了乡士，你说的哪件事？”老头还是笑吟吟的。
　　“杜云亭的小儿子是怎么死的。”
　　“呦，可不敢这么叫，要叫杜老将军。”老头一睁眼睛道：“你要听官方的故事还是坊间的故事？”见舒容沐不说话，老头干脆继续说道：“也罢，我都讲给你吧。这还要从十六年前的谋反案说起，当时杜老将军为了保护太子将他从宫中接了出来，藏在自己府中，自己带兵去平叛，却没想到火烧到了后院，叛军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了太子藏在杜家，趁乱掳走了杜府中的家眷。当时的杜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镇国大将军杜大公子，比家中众人先发现叛军，慌乱之间，带着太子逃了出来。”
　　老头一口气说了很多，舔了舔略干的嘴唇继续说：“现在就有两个说法了。杜府给的说法是，刚满周岁的二公子和其他家眷一齐被叛军掳走杀害了，坊间的说法则是杜大公子其实带太子和二公子一起逃了。你应该也知道，当时叛军和北燕勾结，引北燕皇帝带兵入境，当时北燕军行至钟山，不走运的是，杜大公子带着两个孩子，也逃到了钟山，还偏偏碰见了山里的北燕军。杜大公子带着太子一边跑，二公子一边哭，他一看，这样下去怎么逃得掉，便狠下心把二公子扔在草丛里，自己带着太子逃命去了。可怜那二公子小小年纪……若不是被北燕人杀了，就是饿死在了山上。”
　　冬天到了吗，为什么这么冷，好像人身上的血都被冻成了冰。
　　‘狠下心把二公子扔在草丛里，自己带着太子逃命去了。’
　　为什么冷到极致又是烫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燃烧的滋滋的声音。
　　舒容沐忘了不认路的自己是怎么回到镇国将军府的，只知道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夜幕将垂，那红得眩目的夕阳，好像战场上的血。
　　儿时的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长大后，终于渐渐放下来，开始接受现实，却有人突然将最丑恶最可怖的真相，展现在他面前。那……居然就是他一直盼望看到的东西，他盼了十六年，却再不敢面对它。
　　“野种！”
　　“呼——”
　　“没人要的东西！”
　　“呼——”
　　“容沐，你回来了，这么晚，大理寺的人怎么没跟你一起？”
　　谁在叫他，这个不熟悉的名字。
　　眼前的红色渐渐褪去，他有些看清了，是个人的影子在和他说话。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杜钧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时晴对你做什么了！怎么这么热？”
　　这是？舒容沐用力地眨了眨眼，有一瞬间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猛然之间弹开来，吼道：“你！滚！滚开！”
　　杜钧清见他神智有些不清楚，只道是烧糊涂了，以为谢时晴对他用了刑，可上下看了几遍，除了有些凌乱之外，他身上并没有伤。杜钧清记得舒容沐曾对他夸口说过，他身体结实得很，从小到大几乎就没生过病，怎么突然烧成这样了？
　　舒容沐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仿佛睡过了一百年般漫长，醒来时，只觉得自己沉在云端，眼睛涩涩的，眨一下就疼一下。他想起昨天的事，心仍是一纠一纠，像是拧起来的布条，眼泪就是那布条拧出的污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到脸上。
　　长了一对浓眉毛的丫鬟端着一盆温水进屋来，看见他正好醒了，脸上却有眼泪，不以为意地说：“舒将军，我伺候你洗脸吧。”
　　舒容沐平躺着，不说话，任由丫鬟给他擦脸。温热的水擦到脸上，蒸发的时候带着些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舒容沐看着床帏，哑着嗓子问：“如果有人对不起你，你会怎样？”
　　丫鬟愣了愣，然后扬起眉毛道：“别人给我一分苦楚，我便还他两倍，日后他就不敢再这么对我了。我是个心眼小的人，将军别笑话我。”
　　舒容沐苦笑，“呵，我笑话自己还来不及呢。有的时候看事情，就该像你这么简单，至少不会为难自己。”
　　“这就对啦。”
　　想起那个名字，舒容沐深吸一口气，问道：“杜将军呢？”
　　“午间陛下召他进宫了，许是快回来了吧。”

　　现下是建康最宜人的时候，天气微微有些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御花园的小池飘了些金叶，间隙之间，映着杜钧清的影子。风一吹，叶子从他身边簌簌飘落，煞是好看。
　　“你别动！再添几笔就好了。”静静的池边，传来韩凌的喊声，惊飞了几只落鸟。
　　杜钧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酸麻的背又靠回到栏上，“这姿势画出来真的好看？”
　　“有风盈袖，人与落木凭栏久。”韩凌垂着头，一边挥着笔一边回答。
　　“臣是个粗人，怎么被陛下画得如此风雅。”
　　韩凌画完最后一笔，搁好笔，笑道：“你要是哪天又走个一年半载的，好歹有个念想，若画你骑马射箭的样子，你不怕朕看见这画担心，一纸诏书把你从前线拽回来？”
　　见他画完，杜钧清走到他身边，看了眼那画，觉得不像自己，却还是随意赞赏了几句，道：“陛下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今早王太医从宁王府回来，朕特意问了问他宁王的情况。王太医说宁王沉疴难愈，至少要养上半年才能恢复一些，朕就下旨说建康是钟灵毓秀之地，又是天子脚下，名医珍药甚多，最适宜养病，准宁王在建康休养。”
　　“这下宁王住到陛下眼皮底下，陛下可以放心了。”
　　韩凌哼了一声说：“他一个废人，就算不在朕手心里，又能有什么威胁。朕看那荆州之战，也未必是靠他的本事。荆州易守难攻，又兵精马壮，任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守住。”
　　他话一出，杜钧清心里沉了一下。想道，荆州若是容易守，宁王现下也不用在建康养病了，嘴上却低声答道：“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