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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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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雪开始,趡城以北连着周围的城镇便开始连连降雪了,一直到了大雪时候,飘扬的小雪花就变成了漫天的大雪。
听郑泽送来的消息说这雪下得“平地厚三尺”,比往年都要壮观。
郑泽就是吴历的那个徒弟,他到了趡城以后很是敬业,听说刚去的时候水土不服,闹了很久的肠胃,可他还是坚持去实地,把自己折腾的消瘦一大圈。
我想,哪怕他治理不出来什么成绩,我也是要重用他的,像他如此踏实认真的官吏实在是太少了。
一开始下大雪,北边的很多工事就都不得不放一放了。
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都说“瑞雪兆丰年”,我也期盼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这样百姓的日子才会更好过一次。
听说郑泽那边却还一直忙着,工事停了他就在城门口搭了棚子给百姓们发放一碗热乎乎的稀粥。
我担心他是自掏腰包,听闻了这事又自己拿了银子差小喜给他送去。
京城也下了大雪。
早晨的时候,七喜摘了几枝院子里的蜡梅摆在我案头,顿时满室芬芳馥郁。
时人这时候喜欢温上一壶小酒,一边赏雪赏花,一边吃酒,兴致高昂了再写两首诗,唱几首曲。
我却没有这么好的兴致。
厚重的积雪压在枝头就好像压在我的心尖上,我心心念念着百姓会不会受冻会不会挨饿。
谭忠海那个老滑头只知道喊穷,早几天我便在朝堂上说该是在一些县城分发些被子粮食,免得百姓忍饥挨饿,他却说:“愿意工作的人有几个会吃不饱饭,每次这种时候,抢的最厉害的还不都是些壮劳力。朝廷发给他们物品是他们的福气,不发他们也不该有什么怨言。况且若是百姓一直想着靠朝廷发的东西过日子,岂不是助长了不事生产的歪风邪气。皇上还请三思。”
我争不过谭忠海和附会他的柳梦得几人,只好命了二喜三喜从我私库里拿了钱只在京城里分发了少量的粮食和棉被。
如此一来,我只觉自己更穷了,恐怕民间随便一个商贾都要比我富裕的多。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周治向我交出了一份谭忠海贪污国库的证据。
其实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思考过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毕竟自从国库交到他的手里以后,银两消耗之迅速是有目共睹的。
倘若他真的没有中饱私囊,那么相应的道路、水利等工程建设早就应该修建的更加彻底和完善,而不像现今这样子大部分地区都半途而废甚至是毫无起色的。
在如此疑点重重的情况下,我不信父皇他们会毫无察觉才是,但是他们都没有真正下手去处置谭忠海这个人。
这让我从怀疑他那时起就从心底感到忐忑不安。
我曾经想象过当我真的拿到他贪污的证据的时候,我会有怎样的表现,是怒发冲冠立刻命人捉了他斩首示众了?还是因为早就心里有数便会波澜不惊一笑置之了?或者是因着他的欺骗便再也不能信任任何臣子从此以后哀莫大于心死了?……
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思虑很多想法,或者至少我是会生气的。然而当我真的看到账本的时候,我竟然想要退缩。
我不敢翻看它,甚至不敢将它拿在手里。
“皇上?”周治疑惑我为什么无动于衷。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问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天真,因为幼稚,我不懂这世界有什么好怕。我知刀枪无眼,但我皇兄教我武艺所以我不惧;我知人心险恶,但我父皇教我辨识人心,所以我无畏。
我肆意享受着父皇、母后及兄姊们的关心和庇护,却从未思考过这平静生活背后的来源。
直到如今,当我直面一份觊觎已久的证据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的荒诞和猖狂。
父皇也是知道的。
我想我大约是明白了父皇置之不理的缘由:可能是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可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迫不得已;可能是默认了的互惠互利,比如他保我身下的龙椅安稳,我保他身前的富贵平安……
个人?还是众人?我不禁再一次反问自己。
我的指尖在颤抖,离真相只有丝毫的距离却无法再次向前靠近。
“皇上。”周治把证据向我递了又递。
“周卿。”我盯着那本厚厚的账本,声音轻细有如自言自语,“朕有一事不明。”
周治抬首等我发问,我不敢直视他,思路却愈发清晰了。我抓着那一掠而过的想法如若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我提了语速却依旧低声问他:“当年谭忠海一党嫉妒周卿升迁快速,栽赃陷害于你,朕明知此事却还是怪罪了你,你……你如今……还恨不恨朕?”
周治一时没有言语。他低垂了眼睛,睫毛忽闪忽闪地,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来泪珠。我也跟着心揪住了一般。
少顷,他却忽地咧了咧嘴角,笑了。
我突然就后悔刚才那样问他了。
“皇上认为臣是狭私报复谭尚书?”
我无法点头说是,却也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我没有应他。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烛火的噼啪作响。
“当年谭忠海栽赃陷害于臣,臣自然怨他,却也了解皇上您的无奈。幼帝登基,羽翼未丰,诸多羁绊,诸多掣肘,这哪里是您孤身一人就能解决的局面?您不倚靠着朝中那些元老又能怎么办?就是臣想助您解脱也是有心无力。这么些年来,臣一直惦记着如何梳理清楚朝中官员,不曾休憩。而且皇上仁心仁闻,当年也并未真正伤及臣丝毫。臣怎会怪罪皇上,更遑论说‘恨’字?”他说得很慢,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却不敢再听他继续讲下去。
“你明白,你都明白。”我想笑,因着终于有人理解我的用心,可我笑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我内心深处究竟是悲哀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周治靠近了我,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皇上,谭忠海此人一日不除,朝廷便……”
我捂住了他的唇,入手一丝冰凉柔软。“别说了。”我哀求他,他便凝视着我,没有说话却好似说了很多。
我便又捂了他的双眼,“别看了。”我苦笑。
周治抚上了我的双手,动作轻柔却坚定。他捧了我的手贴在他胸口,我一时撤退不了,与他僵持着。手下他的胸口跳的厉害,鼻尖是他身上丝丝缕缕的薄荷香,我便有些头晕目眩了。
而他还不放过我,凑近了我耳边说:“皇上,如今正是剪除谭忠海及其党羽的最好时机。待月余,藩国来京朝贡,那时若是被他们得到了消息,怕就来不及了啊……”
我半个人都要倾倒在他怀里,想要扯开他,却犹如被人剃了筋骨,顺势枕在他的肩头。
“周卿……”我哑了声音,耳边是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着他的一起“咚咚”地停不下来,“你告诉朕……”我最终还是挣开了他的怀抱。
我只觉他紧紧看着我,不放过我丝毫的表情和情绪,我目光游移不能直视他。
最近我终于让七喜搞明白了宫里谣言的来历,原来还是软布包惹的祸。
那天被宫女从床底下拖出来,大家就都看了满眼。宫里识字的不少,认识“周治”二字的更是大有人在。且因我晚上睡觉也是一直抱着软布包的,有人便认为我看上了周治倒也说得过去。
那么宫里的消息是不是也有可能传出宫外,传到周治耳朵里?
我不敢确定,也不敢亲自去找他确定,只当没有这回事,连着先前的暧昧都是错觉。可是现下他如此胆大妄为,我就不能再继续回避下去了。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自恃……朕……”我话没说完,就听周治压低了声音回复我说:“臣亦倾慕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