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16、少女的审视

　　“你爱过我母后吗？”

　　当国王希望女儿在即将到来的婚宴上有所表现时，女儿终于冲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艾林，我知道对我的再婚，你会觉得太迅速。我有我的道理，不方便对你说，希望你能理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爱过我母后吗？”

　　“我当然爱她，这与我现在的这个决定也是有关的。你知道吗？你母后临终前，她嘱咐我……”

　　艾林公主脑中一片嘈杂，后面父王还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清，他在撒谎！他，自己向来尊敬、甚至爱慕的父王，居然在撒谎！为了顺理成章地迎娶新人，他撒这种谎！艾林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绝望，那天从塔楼上望下去的那一幕，她还记得那么生动！这个男人，不顾病中妻子的请求，依然轻松地走向另一个女人，无论什么原因，艾林绝不能原谅这种背弃！更让她痛心的是：就连死亡也不能让他的心安宁哪怕三个月的时间！更过分的是，现在用这样的谎言来欺骗女儿！

　　让我笑容可掬地配合他，让我和他一样，当做安妮王后——我的母亲，从来没存在过！让我祝福他的新婚，叫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母后’？绝不，绝不！

　　心中的悲愤之火化作眼中锋利寒冷的冰刀，直直向父王刺去。国王停止了述说，几乎是惊恐地望着她：“怎么了？你！”

　　“你说完了？你终于说完了？我现在最懊恼的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偏偏你是我的父亲！不错，我没爱过谁，也没觉得有谁爱过我，但我很清楚，你对我母后，绝不是爱！这么快就遗忘了她，这么快就另结新欢，如果这也叫爱的话，那么我宁愿这一生永远弃绝这种薄情寡义的东西！”

　　“艾林！我并非忘了你母亲，我是把她收藏在我的心里了！”

　　“‘收藏’？你有‘收藏’的珍惜之情吗？你那是‘收拾’吧？你把它们堆在一处，准备丢弃吧？下周你就要再婚了，到那时，这堆东西就该丢弃了吧？好吧，国王陛下，恭喜你了。不过，让我笑脸迎人，我实在做不到，因为母亲还在这里！”

　　艾林右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冷了冷：“所以，抱歉。”

　　国王有点难过，又有点无奈，他想了想，说道：“艾林，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爱情也罢，生命也罢，没有一样不是一直向前走的。我们既然活着，就要不停地向前走着，遗忘是不能避免的。你理解、不理解，这就是现实。死去的人已成为过去，他们停滞了；但活着的人却无法抗拒新的生活继续向前走。你是这么年轻，每天都在成长，蓬勃的生命力会使你终有一天也不得不收起对你母亲的哀悼，快乐地生活。你快乐了，就是遗忘了你的母亲吗？安妮，她也在我心里。”

　　国王说完，转身离开。

　　金丝鞋贴着艾林的皮肤，仿佛有了生命般地怦怦跳着，她怀着最后的期望，大声说：“父王，你看看这个！”

　　她飞速取出布袋，拿出里面的金丝鞋，双手捧着。在国王惊异的回视中，他看到女儿手心中绽放的金色花朵。

　　“这是什么？”他不禁走上去，用手拿起一只，仔细地看，“是你做的吗？很精致，很漂亮！”

　　“不是我做的。父王，你真的不知道，不记得它们了吗？”

　　艾林手捧金丝鞋，满眼都是期待：想起来吧，父王，想起你对母亲的爱吧！

　　“嗯，我以前从未见过！不是你做的？那是谁送给你的？”

　　“……我知道了。”

　　艾林重挂一脸寒冰，迅速收好母亲的遗物，转身就走。这一瞬间，国王首次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心情沉重得迈不开脚。他拥有想得到的一切，甚至包括最难寻的真情挚爱，可面对这个长大了的女儿，他实在无法了解。艾林的冷漠甚至仇视，作为父亲的他无可奈何。尽管交往过许多女人，结婚十七年又将再婚，他还是弄不懂女人的思想情绪。

　　“下一次，我希望有个儿子！”他疲惫地祈祷道。

　　艾林背离了父王，心在刀刃上跳动，疼得要命！母亲珍藏了十几年，视若珍宝的爱情信物，另一方竟是完全不知晓的！简直是笑话，简直是讽刺！

　　她毕竟太过年轻，不知道即使是最浓最真的爱恋都难免在漫长的婚姻中日趋平淡。当繁重的国事政务由他们两人共同承担时，他看得到她的奉献，承认这种情义，却忘记了当初她也是个美丽单纯，像紫色火焰一样燃烧着令他痴迷的精灵。再到后来，他甚至只因她曾经是那样一个精灵而厚待她，爱已很难再现。

　　当年都是真情爱，日久皆化流水去。

　　而她不知道即使没有了情爱，还有情义，父亲没有说谎，尤丽叶就是安妮王后临终前给他续弦的建议。当然，安妮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而国王借着这个建议真的喜欢上了别具风味的尤丽叶。她不知道，有个绝大多数世间男女情爱遵循的规律：女人易妒，男人善变。而且，比较糟的是：她也不认为自己需要知道——总之，遗忘即背弃！

　　我们想挽留的总是流逝得很快：艾林公主从母后葬礼上采下来做纪念的紫罗兰和迷迭香的小花束已经干枯了。不愿看到的也来得一样快：父王的婚宴热闹非凡，盛大无比，艾林难以回避。

　　同样的王族贵戚，换了道具又一次出现，气氛就完全相反。同样的花卉——又是迷迭香，这种叶子细长，正面深绿，反面银灰的植物，整个春夏两季都顶着蓝蓝紫紫的花粒，散发出奇异的香气。不久前它出现在紫罗兰和百合中，寄托了对亡者的哀思；如今它又挤在红玫瑰和郁金香间，表达着甜蜜的新婚祝福。

　　“你这喜丧通用的花中两面派！”艾林审视着手中枯萎的葬礼小花束，心中漠念。

　　她刚从塔楼窗口遥掠过来宾们喜气的脸，就连极度失望的三大家族也是一样。贵妇们围着古瓦尼夫人喋喋不休，不用说，肯定在群体献媚。

　　艾林瞧着花束，想：可至少，你无论在哪个场合，面目都是一样的！公主殿下软软卧在榻上，意志却极为强硬：拒绝换下黑色丧服，拒绝出席教堂婚礼，但她抗拒不了全国教堂一起发出的礼成钟声。悠长、隆重、悦耳的钟声一下下把她的心锤入谷底，在眼前出现幻象中，父王把那个装着有关母亲所有记忆的袋子不屑地扔进了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