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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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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没有想到的是,他不能一厢情愿地摆脱罗德里赫对他生活的影响。那天过后没多久,他就回到了勃兰登堡的家里。贝什米特老先生知道了路德维希参军的消息反而很冷静。“不论是你,还是路德,都是我的儿子。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上战场。我宁愿是我自己。”他说着,抱住了大儿子,“所以孩子,不用自责,这件事谁也不能责怪你,甚至都不能责怪你的那位医生朋友。”
吉尔伯特抱着父亲的背,终于流下了泪水。
到了8月份,战争正式打响。父子俩简直在逃避着关于战争的消息。连这个小地方也不断受到了冲击,年轻人不断的被征去军队,连一些独生子也纷纷走上了战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仍怀着单纯的骑士梦想,不知道这是自己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成为“国家的英雄”,他们享受着人群的欢呼和鲜花,贪婪得呼吸着最后的夏天的空气。
然而伊万布拉金斯基竟然仍然找到了他。吉尔伯特家的书店自从战争开始之后生意便直线下滑,几乎要濒临关店的境地;而贝什米特老先生的身体状况也一天比一天差了。在这时候看到俄国人,实在是让他非常吃惊的。
“这一次是我来到您的书店呢,吉尔伯特。”伊万隔着门对他招了招手,“我们实在很有缘分。”
吉尔伯特瞪着这个把路德维希送上战场的实际操作者。忍耐住想要打人的欲望。伊万带来的消息很有利:罗德里赫之前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两份,吉尔伯特和他父亲的。一旦战争开始,局势不好,他们就可以在伊万的帮助之下穿越国境线到达瑞士。这样吉尔伯特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强行征兵了。
吉尔伯特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他已经不想再和罗德里赫或者伊万扯上关系。然而伊万望向里屋的一个眼神就打消了他的逞强——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丢下父亲不管。他是个年轻的男人,只要留下来,就义务要战上场。他也更不能让路德维希的牺牲白费。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家庭的累赘、最不省心的家伙。而现在他必须要支撑起这个家。照顾父亲和自己,等着路德维希回来。
贝什米特父子是幸运的。他们在开战不久就到了瑞士,便没有经历战争时期的国内混乱和物资紧缺。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他们就接到了茨温利先生——那位大资产阶级银行家,授意为他们置办住处和生活必须的物品。但他们在瑞士待了4年,也始终都没有见到这个人真正露面。
他们在瑞士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可以记述的。虽然没有战乱,生活却仍然不易。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本来也不多,吉尔伯特一直在各种地方打工,以支付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和父亲的医疗费。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碰长笛或者小提琴。音乐家这个梦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梦。连他自己都惊讶于,他平静地意识到,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时间慢慢过去,贝什米特老先生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过来,两人都逐渐走出了一开始的阴霾,转而能够去期待新的生活,战争之后的生活。1918年12月,他们冷静地估计了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做了一切能够做到的准备,启程,回到了德国柏林。
很快他就收到了通知。他的弟弟路德维希还活着,只是受了点伤——右臂的韧带断裂,很难修复,这意味着以后他的右臂无法干重活。不过这不重要。路德维希的理想是机械设计师。只要他还拿得起铅笔,他就是可以继续想着理想前进。接到通知的时候他的父亲流泪了。而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应该哭的人,上帝毕竟还是宽待了他!这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安心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他接他的弟弟回到了家里。他的弟弟明显黑了,原本壮实的体格也变得消瘦,下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他握着弟弟的右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是路德维希一直安慰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弟弟其实还是没怎么变,他们已经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贝什米特一家人到现在终于团聚,像每一个劫后余生的家庭一样,拥抱在一起哭泣和欢笑。再也没有人能夺去他们的幸福。
他们开始为接下来的生活做打算。令吉尔伯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原来性格坚毅的弟弟已经被战争折磨得分外软弱,每天夜里都被噩梦惊醒。虽然回到了家人身边,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却没有太大的好转。战争终究还是夺走了他们重要的东西,而且永远不能弥补。一家人商量了之后决定移民去美国——这也是路德维希最先提出来的。他已经厌倦了充满旧的尔虞我诈的欧洲,想要远离这里,到一个新的世界去。而现在,他的幸福就是他的父亲和哥哥的幸福。
他们开始办理手续。他和路德维希以前在柏林的人脉居然还能派上一些用场,这让他们自己都吃惊。看来不顾一切回到祖国是他们所有人的愿望。而这个时候的贝什米特兄弟已经不再想要负担沉重的民族精神了。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但是吉尔伯特还有一件事没有去做。他不知道罗德里赫的下落究竟如何了。再见到自己弟弟的身影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了爱与感激,他想爱每一个人,他不再恨任何人或事——或者说,他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再恨那个人。在瑞士的时候,茨温利先生托人带给他一张写着维也纳某个地址的纸条。他本能地知道那是什么,却从来不愿意去想。
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维也纳。虽然他是一定要去美国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见了那个人之后应该怎么办……他想不出任何可能性。但是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疯长,不可抑制。他并没有刻意去想罗德里赫这个人,只是维也纳这一个单词,就已经让他无法入眠。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在1919年的1月,他独自一人来到了维也纳。
他想看看,养育了那个人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维也纳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冬天里缺少取暖用的煤炭,连路灯都是黑的。旅馆的条件也是前所未有的差。他看到了以前在那张手绘明信片上见过的维也纳国家剧院。那原来看起来如此优雅美丽的建筑物如今也显得惨淡而凋敝,就像这个城市里每个人的心情。
纸条上写的地址位于维也纳的近郊。是一栋独立的小型别墅。在到达这个城市的第二天上午,吉尔伯特就站在了它的门口。他闭上了眼睛,头脑中什么也不想,伸手拉响了门边的铃铛。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那么快,而屋里也很快传来了一个脚步声,咚咚咚,近了。已经走到门边了。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动也不会动了,眼睛睁大——门被打开了。一个他熟悉的人出现在了门口,“……是你。”
伊丽莎白海德薇利。
吉尔伯特感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但是另一种期待又悬了上来,“是……是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这话问的真好笑。这里也算是我的家啊。我为什么不在?”伊丽莎白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语气很平淡,似乎她一直就生活在这里,吉尔伯特只是她的一位普通访客。只是她并没有像一般的主人那样殷勤地招待客人进屋,而吉尔伯特也完全忘了这回事。
“你哑巴啦,吉尔伯特表哥?”伊丽莎白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听到了这久违了多年的称呼,很多回忆似乎一下子突然跑回了吉尔伯特的脑袋。他傻笑了一下,“伊丽莎白……你……你过得好么?”
“仗打完了,我还活着,这就是很好。”伊丽莎白说的很快,“看来你也是一样。”她说完了这句话,盯着吉尔伯特看了一会,“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吉尔伯特表哥。你想问我表哥的下落是不是?”
吉尔伯特慌乱地点头,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傻,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而对方似乎已经看懂了他急切的眼神。伊丽莎白笑了一笑,“果然是这样,看来我没有白等在这里。——我表哥,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医生,在1917年的时候就已经死在东线战场上了。他在你离开柏林之后就回到了维也纳,然后参了军,成为了军医。在一次手术中自己的伤口也受到了感染。你知道,东线战场上什么能用的都没有,死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他连个独立的墓碑也没有,当时就和别的阵亡士兵一起被埋在了附近的集体墓穴中。——就连那块地方到底在哪里,都是我们接到阵亡通知书之后自己过去找的。”
她说的很流畅,似乎这些话她已经对人说过了很多遍,声音里没有一点愤怒或者悲伤的情绪。吉尔伯特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他想,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德语吗?应该是的。可是为什么他一个词都听不懂……不,他能听懂,但是它们组合到一起,就完全不能理解了呢?
“你怎么了,吉尔伯特表哥?”伊丽莎白的话停了下来,伸手在吉尔伯特的眼前摇了摇,“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不是吗。比起当时就知道的我们来说……”她低了低头,吉尔伯特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但是她很快又开了口,“无论如何,今天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我表哥并没有让我告诉你他的下落,其实他是不想你知道的,但是我还是私心一直在等你。”
吉尔伯特机械地点了点头,“我……我明白的。”
“你想……去看看他的墓吗?虽然路远了点。”
“不……这……这不用了。”吉尔伯特忽然跑了起来,他简直是落荒而逃。伊丽莎白和他们的房子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坟墓。这个词是如此的遥远和恐怖,怎么能和他心中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呢?
他觉得那个人只应该在柏林,在他原来的公寓里。等着他,还会站在楼梯口看他出丑。只是……公寓的主人早已改变,他无法回去,而已。
对于立陶宛裔移民托里斯罗利纳提斯先生来说,他的邻居贝什米特一家人是很好相处的朋友。他们住在美国波士顿市中心的同一个小区里。他的邻居是德国移民,虽然一开始他总是听说德国人的严肃刻板,可是他接触的这一家人却并不是这样。
这一家德国人刚来美国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几经辗转来到了波士顿定居下来。一对兄弟中的弟弟是一位机械设计师,虽然右手不大灵便——是在战争中受过伤——但是他专业的高水准仍然毫不值得怀疑;而哥哥则是一所中学的体育教师,这位先生以前是学音乐出身的,工作之余也会教一些小孩子吹长笛,是一位开朗而仁慈的人。
而托里斯自己的职业是音乐出版商。他和爱好音乐的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简直一见如故。久而久之他成为了贝什米特家的常客,这段友谊一直维持了几十年之久。这期间他们经历了贝什米特老先生的离世,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身为德国人的兄弟俩对这次战争的反映都十分冷漠,也许参加过一次世界大战的人都会是这样。托里斯想。
他也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再后来,吉尔伯特被查出患了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但是这位一直不缺少笑容的长者仍然坚强面对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身未婚,在弟弟成家之后也没有搬离他们共同的家,也一直没有什么自己的积蓄。只有一个年代老旧的乐谱夹从来不离他的身边。托里斯职业的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东西。
在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的葬礼上,他和兄弟中的弟弟路德维希站在一起,支持和安慰着他,希望能帮他走出悲伤和痛苦。虽然他自己也很难抑制自己的悲痛之情。68岁。这并不算是个长寿的岁数。但是其实吉尔伯特的头发白的很早。按理说,他那样开朗的性格,是不该这样的。
托里斯抱怨了自己的思维居然越飘越远。接下来的日子他经常去看望路德维希。也已经不年轻的弟弟向他说起了很多他们兄弟的往事。有些是他听说的,更多是他不知道的。尤其是一个关于吉尔伯特在柏林的前两年,似乎是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托里斯看着被路德维希摆在书架的最顶层的那个乐谱夹,觉得有些事情是需要他去做的。
路德维希其实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他哥哥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遗物。自从可敬的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去世之后,他几乎远离了一切和音乐有关的东西。但是在来访这个立陶宛人的劝说下,他还是打开了它。
——扉页上有着几行流丽的字迹,他一眼认了出来。
是谁让风吹过蓝紫的花田?
是谁让星星掉落在了窗棂上?
在这个精灵降临的冬天,
我穿过金色的雾霭,我找到了你。
路德维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呜咽。托里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握住了他一只手。
过了一阵子,他才似乎缓过神来,用颤抖着的手把那一页已经发黄的纸,慢慢从谱夹子上抽了出来,仔细地叠了一叠,放进了手边的抽屉里。
然后他又翻过了一页。空白的纸中间只有一行字。字迹工整当中又带着犀利。他愣住了。他把手放在了那行字上,指尖触摸着每一个字母。
那正是他最熟悉的人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