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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望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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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令,瓜熟蒂落,五谷满仓。
炎夏间涌起的暗流,渐渐藏了锋,隐匿起来。那些准备过冬的,无论是温良驯兽,还是凶残猛兽,此时都只思虑着自己的事情。人间呈现着难得一见的温清。
尽管短暂,仍值得贪恋。
清欢一晌能抵消周身大半的冷意,是故出门寻乐的人不少,围桌团圆的也不少,只要人是快乐的,不论在哪里,就算好好过了个中秋。
琴王景琨于黄昏后,月升前,站在挂着灯笼的精美楼子前,翘首等着什么,远方传来达达马蹄声,循着声音望去,是那个熟悉的马车——低调华美,却不奢靡。同其主人一样。
他便让笑意不值钱地咧到耳根,挥了挥手,“竹泠,这里。”
马车停驻,车内伸出一个素白的手,琴王已经走到近前,准备接过时,见随着那手转出车门的,是个轻细娇小的少年。
于是他近前也不是,后退也显突兀,便只能愣在原地。
他惊诧,他讶异,这可如何是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原因很简单,但其实不方便说,他只是突然觉得聂芩挺不正经。
作为手眼通天的副宰,若说不知道西二院是什么地方,他景琨第一个要笑掉了大牙的,除开这一点,伺候他的这少年品貌风格是什么层次,他不知道?还敢明晃晃地往这里带?
西二院,景都最大的风月之地,南风馆。
他迅速左思右想得出一个结论,也许这世上没什么能让聂芩怕的,于是做什么事都随了自己性子。
聂芩目光打来,仿佛参透了他的心思,他道,“你自寻你的乐趣,却不必顾忌了我。”
琴王晓得聂芩原是责怪他选择这么个地方吃酒在揶揄他,而他并未拒绝如约而至,想来也不是那么死板刻薄之人。
这等风格的聂芩,若不是已熟识到一定程度,谁能见到?纵贵为皇亲贵胄,也多得是怕热脸贴了聂芩的冷屁股,独独这位闲散王爷,仗着自己貌美无赖,常常邀约,次数多了,才建立起这仍十分脆弱的交情。
所以琴王咽下了打趣回礼的话,默默闭上了嘴。
高添甫一下车,就被这一路夜灯所吸引,他驻足观看,眉宇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染上了淡淡红晕,柔和了轮廓,让他的面容氤氲暧昧却天然无邪,这般浑然天成的美在于不自知。
聂芩无知无觉,琴王却看得呆了。
他小声耳语道,“你不怕这里的欢客们把你那书童给吃了?”
聂芩笑笑,“今日来本就为着吃酒,遇见不长眼的,你打发了便是。”
夜风轻柔,临街闹市的烟火香气,与身后精美楼子传来的清幽淡香,缭绕着钻进高添的鼻孔,生前他苦守边关,死后他孤立坟头,连露水都是只能看,不能饮。
香气的刺激,极大地激活了他的感官,活络了他患有心疾的心脉,舒缓了他僵涩笨滞的筋骨,灯火初上落入眼眸,笑声与交谈传入耳畔,生活的气息,让他再次清醒地意识到‘活着’二字。
之于继远将军,活着,是让边军的兄弟有冬衣,有军备,有粮草,有军饷。之于从前的高添,活着,是报父亲养育之恩,是把聂芩放在身边护着养着。
之于现在的他,活着,是命运开的玩笑,报仇,是他接下来的使命。
他撇下满街灯光,如同决绝扔下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安逸念头,他抬脚跟了进去。
高添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竟是南风馆。
前面琴王展开了他的折扇,凤眼微微眯着,风流地滔滔不绝,仿佛他总有什么可以说的,而聂芩时不时地点点头,偶然偏过来的侧脸,还带着笑意。
他观察着四周,带着机警与敏锐,落在来寻欢的人眼里,那岂不是茫然与无辜。
“这是谁家的儿郎,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莫不是新来的?”
“这成色,怕不是个雏儿。”
“可莫要冲动,你没看他前面的两个人吗?一看就是王孙贵胄,再就是达官显贵,这两种,你可惹得起?”那人凑近小声说道,但有心人又怎能听不到?
“惹不起惹不起。”
高添不是没感受到那些充满打量与恶意的目光,但这些目光被前面的人给打了回去。他头回体会到有靠山的感觉,怎么说呢,原来背靠大树好乘凉,是这种感觉。
不过名声可能不大好。
“这等人儿真是可惜了,做了人家的禁脔,想考功名都不成了。”
“你管人家的事做什么呢?吃不到可惜啊。”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单纯觉得惋惜罢了。”
“还惋惜,咸吃萝卜淡操心,喝你的酒吧。”
人群嘁嘁喳喳,细碎的恶意被高添捕捉入耳,他却并不在意,就算想出头,他现在的身份微妙,又能做些什么呢?
罢了,反正聂芩不在意。
直到他突然发现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原来是护院悄无声息地把那几个客人给“请”了出去。
琴王凑到聂芩跟前,“不是说让我打发的吗?”
聂芩:“都一样。”
琴王:好吧。
琴王突然觉得他这个王爷在这些商户眼中的地位,还不如当朝一个有实权的官。
然而,西二院背后真正的当家人聂芩理都没理他的发呆,把琴王留在身后自我凌乱了片刻。
高添“咚”地一声撞到琴王,“王爷?”
一行人被引至五层的摘星台,乌眠眯缝着眼,一见那身明晃晃的贵气,心里的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圈,大生意来了。
他一脸春光灿烂迎将过来,“王爷来得正好,中秋佳节,美酒开坛,美人入怀,已留好雅间,快随我来。”
摘星台,放眼开阔,确实给人随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而高添看着琴王,就像看着一只随手就可能被人宰了的肥羊。
带着聂芩的琴王还算克制,他摆了摆手,“那个,美人就罢了,改日我再来品鉴,好酒是什么?说来听听。”
乌眠神神秘秘,“‘东篱醉’,怎么样?”
琴王锦扇一合,打在手心,“甚好!”他回头,“今日我做东,咱们不醉不休。”
乌眠不忘老本行,试探性问道,“那作陪之人?”西二院产业多元化,除了可以上下其手的美人,还有只卖艺的伶人。
琴王掂量了下,觉得有个何阡就已赏心悦目,无需他人作陪,便拒绝。
乌眠似乎不死不休,中秋正是冲一波业绩时候,怎可轻易放弃,“江寒古琴弹得好,轻舟洞箫吹得妙,王爷不如考虑下?”
一道警告的眼神传来,乌眠心道可惜,讪讪收回后面的话,“那下次,下次。乌眠去催酒水点心,告退。”
高添看着有趣,心道没想到聂芩气场也能如此强大,心中掠过记忆中那抹清冷身影,难免觉得这人间变化好快。
夜风酣畅,笙歌隐隐,东篱醉开了一坛又一坛,琴王喝了几杯就面色酡红,醉得七荤八素,话匣子不用人撬,自动打开,不断喷涌碎珠乱玉,噼里啪啦。
高添靠在视野极佳的角落吃着糕点,听着两位达官贵胄不知哪里聊不完的话。
酒气弥散,高添只饮了茶,却觉得微醉,他只是淡淡地想,怎么在这个骚凤凰面前,聂芩就这么话多呢?
可若是他再仔细判断下,便知几乎所有话头都由琴王而起,聂芩不过应付,如同他对所有其他人一样。
但当下他理智渐无,毫无逻辑。
高添半醉半醒地想着,目光自然而然停驻在聂芩身上,紫袖下的素手,白瓷杯,淡粉唇以及低垂的眉眼。
过去的影子叠着现在的影子,他有点模糊哪个才是聂芩。
就怕哪个都是幻觉,是餐风露饮在坟头边,那个孤魂的可望不可即。
琴王将酒杯重重一摔,“竹泠,你不地道!”
聂芩没理,便被抢了手里的酒杯,“你如今位及重臣,随便一个奏章就能把他调回,何必让我……”嗓音低哑又染上了哭腔,“何必让我等得这般苦。”
他,谁?
聂芩往后靠了靠,离趴在桌面上伸手哀嚎的琴王远些,他劝道,“这次等简珩回来,问下他的意思,我也有让他回都之意。”
琴王蓦地爬起,精神抖擞,面上的酡红让他尽显滑稽,“当真?”
“当真。”
于是景琨真的把聂芩的话记住了,醉后不记事,这件也必须记住。
哪怕是对着个醉鬼说的,也要作数。
答案颇让人满意,于是到了时候过二道岭了。
琴王“咚”地一声以头抢桌,无声无息了。
高添听着都觉疼。
酒过三旬,月华正浓,乌眠眯缝着眼,悄没声地靠了过来,将手中一个精致小坛子轻轻放在桌上。
“大人,这是本店赠与贵宾的一点心意,今年新上的西风烈,全景都不过十小坛,特赠大人一坛。”
高添:饥饿售卖?
琴王坐起身傻笑,“好酒来了,呵呵。”
聂芩拍拍他,“乖,是醒酒汤。”
高添又听见咚地一声。
“该走了。”聂芩道。
高添想,原来他的作用是搀扶酒醉的琴王。
他伸手过去,正要碰到琴王,却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打回,“莫沾。”
他抬头,聂芩离了挺远,他反应过来,这是不让他靠近醉鬼,以免被酒臭味熏到。
那他今天来是做什么?哦,他看了明月,看了星星,看了月色下纤尘不染的聂芩。
乌眠亲自把琴王送上琴王府的马车,随侍落书对聂芩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家主人接了过去。
高添捧着西风烈,酒香从封口溢出,他隐隐感觉到了边关凛冽的气息。
“愣着做什么?上车。”
“主人也喝了不少,现在感觉可好?”
聂芩淡淡道,“这些,还不值得我醉。”
高添想起来,是了,边关三年共事,他饮了三年药酒,寻常酒寻常事又怎能让他醉?
他跟上,手指不安分地偷偷沾了一点,在聂芩身后迅速吮了一下。
嘶,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