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劫》豆芽砧板

12、好友的劝告

　　郊外的奥特马林别墅并不坐落在伦敦贵族偏爱的置办家产或是度假小住的地方，因为它有点偏远，附近没有什么可以看的风景，一旦遇到下雨路面泥泞马车就不易行驶，且这座房子本身也已经有些残破，不论是外墙还是室内都只是勉强还过得去。

　　但是在空置了那么多年以后，终于有人租下了这个地方。那一群风尘仆仆的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忙不迭地住了进来。房东一度很疑惑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因为他知道储藏室完全是空的，壁炉烟囱都没来得及清扫，更不用提房子里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然而房子里确实有灯火。而且这天晚上，还有两个穿戴洁净，衣服朴素的女仆披着披肩来到门外迎接主人。她们手里拿着烛台，站在风里，神情有点急切。

　　当她们终于在浓重的夜色中看清了马车，都好像如释重负一般。

　　德沃尔特男爵从马车上一大步跨下来，把手里的帽子递给她们，也顾不上寒暄，径直走了进去。

　　“她睡了吗？”他问她们。

　　“是的，”一个侍女回答，“但她命令我们等您回来了就叫醒她。”

　　“别叫醒她。”

　　“那她会对我们发火的。”另一个说。

　　于是男爵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思，他皱着眉头，解下大衣交给她们，稍微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那么我来叫醒她吧。”他说。

　　他走上楼梯，在她门口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醋味，闻着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但熏醋是医生嘱咐他们做的。哪怕在这种闷热的天气下也不能停歇，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病人也被裹在严严实实的亚麻布床单之间，整张脸看起来小得不正常。艾斯黛拉双颊绯红，但是谢天谢地，她这会儿并没有咳嗽。

　　男爵在她床边坐下来，看着她有点吃力地呼吸，再度犹豫。因为理智告诉他，他实在不应该打断她这种来之不易的睡眠。可是他了解她，尤其在她病重脾气完全变了以后，她的某种执拗已经变得不可思议。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鬓角沾着汗水的头发。

　　“艾斯黛拉……”他轻轻呼唤她，“艾斯黛拉，宝贝？”

　　艾斯黛拉在枕头上动了动，脸朝他转了过来，眼睛渐渐张开。他就对她笑了笑，在她发烫的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把那只偷偷伸出来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轻轻放回被子里。

　　“凡尔赛的舞会好玩吗？我的男爵？”

　　“凡尔赛？”他苦笑了一下，“我们在伦敦，我亲爱的。”

　　“伦敦，哦当然。”她嘴角微微上翘，“我们来伦敦了。是的，就我们两个。”

　　“是的，亲爱的，就我们两个。”他从床头柜上侍女留下的水盆中拿起浸透了的棉布，替她擦拭额头。因为他意识到她高烧并没有褪。

　　“我没病。”她推开他的手，“我只是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凡尔赛的舞会了。”

　　他见她撅着嘴的样子，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相信她说的话。

　　“但是你去参加舞会了，对吧？侍女们对我说的。”她看着他，眼睛里冒着奇异的光芒。“亨利埃特奥兰多公爵小姐的生日舞会。”

　　侍女们真是多嘴！他心里暗暗想。可他也没有办法怪她们，安抚焦躁的艾斯黛拉是一件很难的差事，只是现在他有点拿不准应该怎么回答。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能够最少程度刺激她。

　　“嗯，只是必要的社交。”他试探着回答说，“我以后不需要再去了。”

　　“为什么不去？”艾斯黛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当然应该去！这位公爵是国王的表弟，而他女儿是伦敦著名的淑女。你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场合呢？”

　　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反应，显然，艾斯黛拉还活在过去，他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告诉我，那位小姐长得美吗？她穿什么裙子，梳什么样式的头发？”艾斯黛拉问道，“我还记得巴黎的拉方普莱伯爵大人有一张她十二岁时候的画像，那时候她就被她法国的亲戚吹嘘得德才兼备，我倒真想见见她。”

　　“这种事……”男爵说，“等到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你现在该睡觉了。”

　　“可是，我等了你很长时间，”艾斯黛拉说，“我只想跟你说说话。我们不是一向在一起谈论这些话题的吗？”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反驳，在巴黎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从来都是被这种话题围绕着，尽管此时此刻想起来，简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正在他脸色变得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他被一阵敲门声拯救了。

　　“是斯蒂尔勋爵的马车。”女仆在门口小声说。

　　“这么晚还有马蹄声？”艾斯黛拉也说。

　　“他是顺道来的。”男爵接过女仆手里的蜡烛台，吩咐她留下来照顾艾斯黛拉。“你现在该睡了，非睡不可。”他对床上的病人说。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看见托马斯斯蒂尔被人领进门。他的英国外交官朋友身后的两名车夫正在把一幅用油纸包扎好的画板卸下车来。

　　“我告诉公爵我要顺道来你府上，他就让我把他的礼物给你也带来了。”托马斯斯蒂尔说。

　　车夫小心地把油画放在门厅的空地上，就割断了包扎的绳子，撕开了油纸。

　　美人伊斯特奈特，一对碧绿的眼睛冷冷望着这空荡荡的简陋房屋。

　　“要放在哪里啊？”托马斯斯蒂尔见男爵对着油画呆呆出神，不得不提醒他。男爵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向车夫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并不怎么宽敞的客厅里。

　　是他手里的烛光照亮了这个连蜡烛也没有点的客厅。虽然房间已经被仆人清扫过，但是陈旧的痕迹处处可见。房间里除了一张吃饭用的桌子、一把扶手椅之外居然空无一物。墙上的墙纸有好几处脱落了，整个房间唯一的摆设是另外一幅油画。

　　“就放在她身边吧。”男爵说着，指了指原本就被斜斜地搁置在墙边的里面的另外一张画。

　　马车夫将两幅画并排靠着放好，托马斯斯蒂尔接着微弱的烛光注视着那两张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是她们的衣服、头发的样式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宫廷。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带着你姐姐的其他画像。”外交官惊讶地说。

　　“那是我们的母亲。”埃德蒙淡淡地解释道。

　　外交官这才发现，那张更为陈旧的画像上的美人是金发而不是黑发。他更加惊讶的发现这幅画之所以只能被放在地上的原因是，它的边框已经被烧坏了，四周都有浓烟熏黑的痕迹，整个左下角业已剥落，仿佛是被人从一场汹汹大火中抢出来的。

　　什么人在那种情况下连性命都不顾去抢救一副沉重的油画？他转头看了看男爵，但是后者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举着手里的蜡烛灯，带着点无奈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两张跟他自己面貌酷似的脸。

　　在这只能照亮一个角落的光芒中，这一幕非常奇异。三个人，一张脸，仿佛是一面奇异的三棱镜子。托马斯斯蒂尔在这一刻想起很多在法国听过的对于这个家族母子三人的传言。其中有香艳动人的故事，也不乏恶意的谎言。可如今这“以色事人”的家族终于烟消云散，剩下这唯一的一个，也已经什么都不再拥有了。

　　“我现在觉得我母亲的画像更适合这间客厅，你怎么看，托马斯？”埃德蒙声音里颇有点自嘲，“公爵送我的镶金画像看起来可太不相称了。”

　　外交官居然感到有点词穷，但是他还没开口，埃德蒙却朝他摇了摇头，笑了。

　　“这就是流亡者的生活，我并不沮丧。”他说，“这屋子上下有一个男仆和两个女仆，煤和柴只在必要时使用，但我得向你说实话，我对生活开销之类的事情毫无概念，我只希望你给我带来的消息不至于让我今晚就去跳河自尽。”

　　“那你对我可太没信心了，我的朋友。”英国外交官说。

　　“是啊，请原谅我。”男爵说，“那么说，我母亲的首饰已经变卖了？”

　　“变卖了。”

　　“船上的其他财物呢？”

　　“也都找到买主了。应该说，你在适当的时机露面并出席伦敦贵族家族宴会这件事情，让一些利欲熏心的收藏者和投机商们下定了决心。我对你说过，你必须出席公爵小姐的生日舞会，我可没有说错。”

　　“我在伦敦少了你可怎么办？”男爵笑了。“那么，卖了多少钱呢？”

　　他的朋友从一个公文包中拿出文件交给他过目。

　　“如果一切能够按照契约进行的话，大约有两百英镑。”

　　“这不坏啊。”男爵坐下来翻阅着文件说，“一点也不坏啊。”

　　“足够支持到你姐夫回来。”托马斯斯蒂尔也表示对这个结果满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爵转过头来。表情颇为诧异。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英国外交官回答，“难道这不是你的目的？”

　　男爵的脸色在烛光下一片苍白。

　　“我……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的朋友。”他语气变得有点冷淡，“我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让你理解我打算依靠我姐夫？”

　　“你并没有。”托马斯斯蒂尔认真地回答，“但当下的情况，你没有别的选择。你在英国没有任何资产。而侯爵夫人——”他犹豫了一下措辞，“她的情况需要的开销也不是小数目。”

　　“我还有别的选择——”

　　“你经过商吗，埃德蒙？”托马斯斯蒂尔不客气的指出，“在英国经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绝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学会的。哪怕你是个天才，哪怕你遇上天大的好运，要知道伦敦精明的商人跟你今天晚上遇到的贵族阶层可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而你在那个世界可不会像在舞会上那样游刃有余。”

　　埃德蒙用手托着额头。

　　“但我不能。我死也不能做西瑟温斯特的寄生虫。”他说。

　　托马斯斯蒂尔默默无言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烟斗，点燃了它。

　　“我的朋友，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话，可能会惹你生气。”外交官说，“所以在这之前，我要先跟你说我是出于好意，完全是站在好朋友的立场上告诉你这些。我在巴黎的时候，也得到过你的帮助。所以……”他顿了顿，吐了一个烟圈，“现在看见你这样，我也很难过。”

　　埃德蒙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他的一头金发有点杂乱地散落在肩膀上，背影几乎是凝固不动的。

　　“你需要钱，埃德蒙。而你有的是办法，就好像你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你只要继续做就好了。”

　　“那个我已经死掉了，托马斯。”

　　但是托马斯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垂死挣扎一样的反驳。

　　“你还需要头衔。”他继续说，“因为不久以后，你就会发现伦敦人没有你今晚看到的那样天真。你的浪漫传奇也许糊弄的了他们一时，却没法持续一辈子。”

　　男爵听见这话终于笑出声来了。他的朋友透过微弱的烛光，看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托马斯，托马斯，你们英国人真让人吃惊。革~~命党的断头刀难道是白砍了那么多人吗？到今天你还在跟我谈我的头衔？早在我祖父把我们家祖传的封地输给普鲁士人以后，我头上何曾有过真正的头衔？你以为我母亲、我姐姐还有我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地步的？”

　　“既然你提到你祖父，埃德蒙。”托马斯放下了烟斗，“公爵告诉我一件趣闻。他说你今晚离开时，送你走的是一位小姐。”

　　“是的，我遇到了。”埃德蒙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你本来可以提醒我的，害我表现得像个傻瓜。”

　　“埃德蒙，你可真让我失望，”托马斯斯蒂尔说，“你是真的失去了你在巴黎时的那种机敏和脑筋了吗？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打听一下这个名字上冠着你家祖传封地的年轻姑娘？她为什么没有家长监护人？她为什么只是勉强被当作贵族？”

　　“托马斯，你对我要求太高了。”男爵疲惫的说，“我现在自身难保，哪有这种闲情雅致？”

　　“可她对你来说可谓至关重要。她将是你通过合法手段夺回钱财、地位和你自己姓氏的一条捷径！”

　　埃德蒙彻底呆住了。他从没想到过，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的夜里，他的朋友“顺道”给他带来的，不仅有他变卖家财的消息，也不仅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礼物，还有那种骇人的阴谋。

　　对于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说，这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