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舸忆》靥书

3、三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没有人能回忆起的过去，这里是一片湖泊，广阔无垠，明镜一般的水域。
　　那样巨大的水面，每一寸都是云梦的领地，是云梦的泽国。
　　啊，这多么惹人怜爱啊，我的子民们；我的国家；我的属地。
　　他们聚集在湖畔居住，依靠湖畔而生存；选出最优秀的巫女来祭祀，无数歌谣赞颂；甚至一度拥有过天生的觋君，众巫的首领。
　　《九歌》的颂咏响彻天际，禹步的舞蹈触动大地……啊，多么、多么、多么惹人怜爱啊，云梦的子民；云梦之国、云梦的属地。
　　……然后很快，一切都随着名为“楚”的人类国家而消失了。最后的巫女抱着珍贵的两件神物落了水，祭祀和祷告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达到耳边；云梦泽国慢慢缩小、干涸，曾经孕育了一切生灵的神祗陷入深深的睡眠，留下残破的神庙；再往后的岁月里，时而重建、时而毁灭。
　　最后的一次重建在大约一百来年以前，为了祈福风调雨顺，工匠把一只水中捉住的老龟压在了筑基下面。
　　【所以这么热的天，连出去买个刨冰也做不到啊。】吴寅时沮丧的说：【真身压在地基里了嘛。】
　　七月半的夏天是最热的时候，我拿着手机坐在空调房里一动也不想动：“……叫方諸去买啊。”
　　【他的壳子那么大走起来太慢，很容易在外面变成干贝的。】
　　“……又不是没有人身，壳丢在缸里打伞出来买啊。”
　　【把真身随便乱丢是很危险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上一任潮神无肠公子就喜欢把真身丢在湖里，结果去年十月的时候被人类捞起来清蒸了；只好紧急换届，方諸简直什么知识都没能传承到啊。】
　　“……你说的上一任潮神……该不会是去年十月上了报的那只大闸蟹吧？”
　　【咦，文巫女你也知道？】
　　……不知道才见鬼啊。湖里捞出菜盘子那么大的螃蟹，环保主义者用“环境污染导致基因突变”做主题在微博上刷了整整一个月的屏；我转发的时候多了一句嘴，让他们喷了四十多条评论。
　　【文巫女，适当的运动是有好处的啦……我要香草刨冰……】
　　……雨师抱着电话死皮赖脸的叫我顶着39°高温出去给他买刨冰（还是香草口味的），终于我心中对神这个职业的最后一丝畏惧和崇拜也磨灭了。
　　“真那么想吃的话派式神出去买也可以吧！”
　　吴寅时在电话那头无比茫然：【式神？什么式神？文巫女，岛国动画不要看太多哦。】
　　我语塞。
　　“……呃，你们神只不会撒豆成兵……什么的？我是说，什么都要自己来吗？”
　　【我们和东王父（玉帝）那样的不同，你说的那种法术没有啦……恩……很难解释啊。】
　　不会法术的神好像很惨；我回忆起他和方諸每次打扫正殿都要猜拳决定的凄惨故事，简直要同情得拭一把泪。打扫卫生也就算了，看到潮神坐在神庙门口的小卖部里卖旅游纪念品还被人砍价砍到没有还手之力，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微妙……
　　……不要搞错，微妙归微妙；这么热的天叫我离开空调房，是在搞笑吗？
　　“没有啊……那就只好让方諸去买了。”我同情的回答着，同时边打开文档准备写今天的更新：“既然是去年十月才上任的神，给前辈跑跑腿也很好嘛。”
　　【……】他好像叹了一口气，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突然说起了别的，连声音都变得格外正经：【说起来，我刚能化人的时候这片地区正在乱……多亏了个奇怪的家伙才没被拆庙呢。】
　　奇怪的家伙？能被雨师说是“奇怪”，那么一定是很有趣的吧？我的故事雷达顿时嘀嘀嘀的响起来，非常激动：“有多奇怪？！”
　　【也说不上多……是个孩子。起码用眼睛看起来是个孩子，人类的、十五六岁的孩子。】过去多年的岁月，似乎连神只的记忆也会模糊；吴寅时转着眼珠，竭力的回忆：【但是只有身体是那样。那个人的身体里，有古怪的血液……他看上去异常阴郁，当时的我都不愿意靠近……可是下雨了，他在雨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来敲门避雨。】
　　【是非常奇怪、非常奇怪的孩子，不属于我记忆中众生的任何一种；我看见他呼吸的时候吞吐出小小的金色火焰，像凡人祭神时洒下的金屑一样闪亮。】
　　【当时他借住在这里，和我几乎不怎么交谈……有的时候会莫名的发起脾气、呼出火焰，不过多半时候都在发呆……后来有一天土地震动得非常厉害、天空中落下火雨，他吃掉所有的火焰，然后……】
　　“——然后？！”我用肩膀夹着电话激动地追问，手上一刻不停的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敲得键盘啪啪直响：“他说了他是谁吗？！他的故事？！”
　　【然后啊……】这个雨师的声音突然变得软绵绵的，拖长着尾音、显得异常纯良无辜：【……我口好干，想吃香草刨冰。】
　　“…………”
　　【香草味的唷~】
　　“——你这只该死的老乌龟！！！”我咣一声摔了电话，跳下床就换衣服。对故事结局的渴望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一样难受，拿起钱包钥匙就开门打算出去。
　　等着……等我买到刨冰送过去……一定摔在你脸上叫你把故事的后半交出来啊！
　　我气愤的构想着把刨冰摔潮神一脸的场景冲出家门，然后……
　　突然觉得冷。
　　正午时分火辣的太阳直射下，一阵心勃的寒冷箭一样的刺中了我。
　　[咿……呀……]
　　顶着巨大的、奇异的与身体比例不相符合的脑袋，皮肤蜡黄的孩子猛冲过来、在门打开的刹那扑进了我怀里；像雪一样的迅速融化，却余下那颗诡异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呻吟。
　　[……呼……咿……咿呀……]
　　那头颅说着，像蛇一样张大着嘴，杏黄的嘴唇开合出最荒诞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