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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易峻被刘叔叫醒起了个大早。可没想到,传诏也早早到了。易峻赶着日头上天进的园子从辰时一刻起就等在了颐和园里,待到太监传话让他去见驾是已经午时过半了。刚走到屋子门口,就看见一班丫环太监齐刷刷地站了一排候在外头。
      莫不是有什么大事?易峻掸直朝服上的褶子也站到了门边上。还没等他从这一干人等的神态表情中揣摩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了宣,于是便正了正朝珠顶戴准备进去。谁知,这刚一抬脚就被从外间出来的一个太监挡在了门坎前。易峻端了那人一眼——原来是二总管崔玉贵。
      “易大人安好?”崔玉贵笑脸相迎。
      易峻只同崔玉贵打过几个照面彼此一直是阳关道不干独木桥,眼前这殷勤献得还真是有些不知所以然。但随即地,他就转过了弯。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宫里人向来势利,看着崔玉贵脸上三分客气十二分的巴结,里面的由头易峻多少就猜到了一二,便也陪个笑对他拱手道,“崔总管吉祥。”
      “大人玉口!您这是有意折煞奴才不是?”崔玉贵受宠若惊扶地住易峻的手压低了尖细的嗓音,道,“今儿澜贝勒爷一大早就进园子了,还在里头呢。”
      他也在?听见“澜贝勒”三个字易峻的脑袋里首先跑出来就是昨晚在正辉园门前的情形。这事真要被人知道传开了去也可以算得上是笑话一件了,都说那是个刻薄人,不知道昨天那么一冒犯那人心里会不会真的记恨上了,这一记恨自己又怕是在宫内宫外都要雪上加霜了吧。
      “贝勒爷同老佛爷都说了大半天的朝政了,这会儿刚伺候她老人家用完午膳,您进去跪过老佛爷后可千万要记得同贝勒爷见礼啊!”
      议政就议政吧,只崔玉贵凭空这么一冒头实在是好生莫名。
      易峻还没来得及再思量就发现崔玉贵已把话说完了,但自刚才起就覆在自己臂上那双的手到现在却还是没有要移开的意思。这情形若是搁在以前易峻铁定要犯迷糊,好在这几个月的京官也不是白做,宫内的公门里的机关他多少听说了些,眼看这阵势十有八九就是要讨传信儿的谢了。
      易峻背过手不着痕迹地从左衣袖子中摸出那张早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五十两银票,在手中折过两折垫到了崔玉贵掌心下边,“多谢崔总管提点。”
      “您客气了!”崔玉贵嘴上客气手上却丝毫不含糊,一背手就将票子拢进袖管,而后让到一边为易俊挑起厚重的门帘,“好咧,大人您请!”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干净净,全无半点拖泥带水。
      什么大人,这年头“大人”在你们眼里怕是连个“小人”都不如的吧。易峻在心中漫哼了声冲崔玉贵一点头俯身入内。
      走到玄关处,恰和一长队捧着杯盘碗碟的太监撞了个正着。这大约就是传膳的班子了,易峻识礼地向右靠了些给长队让出半边路来。
      看着他们一个个自眼前鱼贯而过,易峻无意一数,竟是过了百人。
      人都说,老佛爷的饭桌上转的是半个大清国。今日虽无幸得见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玉食,可这盛况的一斑却也是窥到了呢。

      颐和园是老佛爷的私宅,陈设的都是老佛爷爱极的物件,刻了凤凰纹饰的琉璃灯罩,金镶玉的玲珑球,七彩宝石盆景,景泰蓝落地大对瓶,孔雀羽的长柄扇子,宋朝的花鸟图,碧玉兰花,百鸟朝凤双面苏绣挂轴……件件穷工极制,件件都有讲究,一步一方圆间竟是比宫中更为奢华。
      绕过一扇十八折的翡翠围屏,此刻是膳毕的歇息时候,慈禧托一支攒雕的嵌宝象牙烟枪斜倚在南窗前的紫檀宝榻上,一身绣金莲花云锦陷在一堆由绫罗绸缎面子制成的软靠中,远远看去朱环翠绕。
      “奴才恭请老佛爷圣安。”易峻利落行礼。
      “起喀。小李子,给他看茶。”老佛爷的声音依旧是颤颤悠悠的样子,从语气中易峻判断出自己的这个安请得还算妥贴。
      “谢老佛爷。”易峻边脱下朝冠边对李莲英示礼,而后挪后了两步坐进抬来的椅子里伸手去接碗杯。借着喝茶的空子易峻偷偷挺直了半寸腰板扫了眼屋内,只看到慈禧榻边的大椅上搭着件领口袖口都镶着青狐皮的朝服。
      “这一向,在京城住得可好?”
      易峻一个激灵,立刻回神,“托老佛爷的福,还算过得去。”
      “叫你来是有件不大的事儿要同你说。”慈禧缓缓吐出一口云雾,“前几日递上来份加急的折子,说是黄河凌汛又闹上了。今年的这汛来得不怎么平缓,澜儿那孩子担心京城安危昨儿硬向皇帝请旨要去周边看看,又说回程顺道想走趟天津。我应了。只他一个人进京都没多久,一晃眼又要单枪匹马往外跑,人生地不熟地,我放不下这个心来。恰巧早几个时辰皇后带着妃嫔来请安的时候提醒了我,让我寻思个可靠人跟着。那几个孩子主意挺好,我琢磨来琢磨去地就想到了你。调你去吏部的折子荣禄已经写好了,补个侍郎职,明儿早朝后就随他启程吧,快去快回。”
      还真是,心想事成啊……易峻闻言轻叹。
      “怎么,有难处还是觉着委屈?”慈禧一掀柳眉,这刻意重过几分的语调易峻并不觉得陌生。人常说的到底还是有道理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处得久了,是不自知地就会学来许多对方的习惯的。
      “奴才不敢,奴才谢老佛爷恩典。”易峻在手边的小方桌上一搁茶水甩袖跪地,“奴才一定尽心竭服侍贝勒爷。”
      “嗯,这还算得上是句能听的话。”慈禧一转手李莲英立刻接过烟枪伸手来搀,撑着李莲英的手臂推开身后的软垫坐直了身子,“这事儿呀就这么定了。”
      “老祖宗劳神了,澜儿罪过。”
      声先于人,那人一贯的行事作派。听见他的声音易峻不由眼中一亮,那刚从地上支起的右膝又跪了回去。
      载澜只穿了件略显单薄的湖色旗服,手提一只三层红漆剔花食盒,从一扇门帘后边一闪身,清清灵灵地走了进来。
      “贝勒爷吉祥。”
      “免了。”载澜头都不回一蹦三跳地跑到慈禧跟前, “老祖宗,您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
      慈禧笑着一点他鼻尖,“你个小白人,孙猴儿一样鬼精鬼精的,这回又弄的什么把戏?”
      “您想哪儿去了,我可没那个胆子欺瞒您老人家啊。再说,这孙猴子有七十二变还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呢。我的小伎俩不全在您的法眼里么?”
      “看看看看,我这才一说就还给了我这么多。”载澜几句话就把慈禧逗得合不拢嘴,“小李子,他的嘴皮子可不输给你!”
      “老佛爷您抬举奴才了,贝勒爷千金贵体奴才怎能相比。”
      李莲英的附和让易峻暗自摇头,一阵不见,大总管的本事是又上了一层楼。
      载澜蹬了鞋子一下就窜上了榻把食盒送到慈禧眼皮子底下,“孝敬您的!”
      “好,我瞧瞧。”慈禧一边打开食盒盖子一边吩咐李莲英,“小李子,为澜贝勒着靴。天冷,别让他受了寒。”
      “不劳他。”不等李莲英上前来载澜便下了榻坐到慈禧脚边的踏板上伸手勾过鞋子便往脚上套。
      待穿好鞋载澜却还坐在地下,只抬了头对慈禧道,“这是早上我支会皇后阿姊坤宁宫‘塔塔’里的小德子备的料午膳时给您现做的茯苓夹饼。您尝一个看看,若是不地道我,让阿姊打他板子。”
      “老佛爷您等着,奴才给您取副筷子去。”李莲英见状就要出门。
      “才撤的膳,你就别折腾他们了,没那么多的讲究。”慈禧说着就把手伸进了食盒,没想到载澜却伸出手阻在了她前头。
      “老祖宗,按规矩还是让我先尝吧。”
      慈禧看着载澜认真的神情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若是你害我我也就认了。”说完慈禧拈起一张不大的饼子咬了一口。
      “老祖宗……”载澜一时无语。
      看着载澜,孔易峻面色深沉。不待他再想更多鼻尖就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而后腹部一阵剧烈痉挛……
      假的吧?自己离他们至少有三四尺呢……早上只在进园子的路上吃过两只街边摊包子的胃终于在此时恢复应该有的知觉了。
      易峻无奈地看着前头的三个人,心里一面祈祷老佛爷能够发发慈悲快点打发走自己,一面希望自己的胃争气一点不要发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冲撞了凤颜。

      “什么馅儿的?”只尝过一口慈禧便挑了眉看向载澜。
      “果然是瞒不住您老人家呢。”载澜站起身来,“是大枣掺蜜和的。”
      “难怪了。”
      眼看着慈禧笑着吃尽了手中的点心,李莲英忙替上条帕子,“老佛爷洪福齐天,贝勒爷的孝心日月可鉴啊。”
      犯得着么……易峻被李莲英咽得偷偷翻了个白眼,胃里竟突然舒坦了许多。
      载澜面上却是自在得很,“李公公言重,我不过是讨老祖宗开心而已。”
      “今儿这欢心又让你讨得一回。”慈禧净了手把帕子搁到桌上看了看易峻,“还没用过午膳吧?”
      易峻离座俯首,“回老佛爷,确是没用过。”
      “今儿折腾你们了,这就散了吧,我要去园子里走走。”慈禧刚踩着地载澜和李莲英就一左一右将她搀妥当了。
      慈禧一挥手轻轻推开载澜,“你也退下吧。”
      载澜随即上前一步,眉目间还是那抹天真颜色,“不嘛,我要陪着您。”
      “真当自个儿是铁打的呀。” 慈禧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却是毫无怒意,“好好回去用膳,晚上还等着你进宫来闹元宵呢。”
      “奴才谢恩老佛爷恩典。”载澜一拱手俏皮退开。
      “赏还没领呢谢的什么恩!”慈禧微笑,“年前青海进了两头黄羊,昨儿晚上刚宰的,让他们给你送半只去。这些个东西在关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你进京来就不容易见到了,大过年的,就当是尝个家乡菜吧。”
      几句简单话语,听得载澜又是一愣。
      再看慈禧,她老人家也不等载澜回答,只自顾自踏着一双花盆底转身慢慢悠悠地在一大班子丫环太监的簇拥下向着屋外去了。
      老佛爷离开后,周遭出奇地安静了下来,不大的屋子显得有些空,雕梁画栋之下只站了易峻和载澜二人。
      载澜一舒筋骨,旁若无人般地站起身拍净了膝上的灰尘走上前去取自己的朝服褂子。
      易峻也不言语,只低头跪着。现在在这方天地里,他是主,他是仆,他知道他要计较什么……
      “疼吗?”
      神游之间易峻模模糊糊似乎听得一句话,想也不想便拼命摇头。
      载澜见状轻叹一声走到近处,一伸手,翻开了易峻右侧沾着血迹的衣领,“这伤……还疼吗?”
      易峻低眼看了看自己的领子,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瞳孔,本来滑到嘴边的半句玩笑话一刹时就没了踪影。
      “易大人怎么一夕之间傻了这么多?”看着易峻呆呆的表情载澜乐了。
      话未出口,一阵古怪的声音自易峻的腹部传来。
      “这、这算是回答么?”这一下不打紧,只惹得载澜扶着一边的花盆架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个胃还真是争气,老佛爷倒是真如自所愿地没冲撞,但却冲撞了贝勒爷……易峻在心中将自己一通好骂嘴里却是越发地对不上话来。末了,只能乖乖认命,“让贝勒爷见笑了。”
      忽然,似是发现什么般地,载澜的笑声骤止,“你起来,我们出宫。”
      “扎。”易峻起身从桌边取了朝冠随在载澜身后出了颐和园。面对前后判若两人的载澜,他了然异常。那人纵有万千真性情,在那之前也必先是大清的和硕贝勒。

      行到园外,时辰已经颇晚,易峻满脑子盘来转去只剩了一个念头——吃。今天委实是饿惨了,希望回去后还能找到些下人们午时用剩的饭菜吧。
      “易大人留步。天色过午,不知大人肯否赏脸去我府上用饭?”
      易峻易峻急急地正欲入轿却听得身后一声唤,顿时一惊,转过头去,却见得载澜神容坦荡一派淡定,随即识趣地一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会骑马么?”载澜站在原地任凭亲随为他披好貂裘。
      易峻此时才发现园子外面除却禁军只有自己的一顶官轿和两个轿夫再无车辕的痕迹,立刻明了,便答道,“骑得。”
      “阿虎,你的马让易大人骑。你去六叔府上传句话,对他老人家说我明日起程。”
      那个叫阿虎的打了个千随即把拴在墙根的一黑一褐两匹骏马牵了过来。
      阿虎把褐色马的缰绳交到易峻手中后回身就要去扶载澜上马,未想载澜看过阿虎一眼踏镫纵身轻巧地跃上了马背。阿虎见状早已领会主子的意思,一转身走到易峻跟前行了个礼,不等易峻反应过来他就贴着马镫跪伏下去。
      阿虎尚未沾地易峻就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不劳兄弟,在下虽然骑术不精可马还勉强能够上得。”说完也是一纵身,安稳地坐到了鞍上。
      易峻觉得方才自己多少是有些被看轻了的意味心中不平正欲寻些说辞,待他转头看向相同高度上的那个人竟是兀自愣了一瞬。宝驹雕鞍,金镫银鞭,那身躯虽然纤瘦却只一眼就足够透进心魂。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元清两朝皆是马上得的天下。再往前头看,五胡十六国的潇洒,蒙人满人那份子纵马关山的豪情,都不是整日埋首于孔孟大道的汉人皇帝能够学来的。同样的,马上人自骨子里透出的那般俊秀丰神傲然英气也不是那些个养尊处优整日游手好闲于京城的上三旗子弟和自许经纶满腹迂腐不堪世家书生能够拥有的。人常说“少年裘马”,这四个字对上眼前人,再合适不过。
      说到载澜的住处,平日里闲来无事易峻也不是没有猜过,但真到了大门前,他才发现自己把全京城都想了个遍,却单单漏掉了这里——豫亲王府。
      没的说,这宅子自然是老佛爷赏的。但若要依律寻例来看,又是违制一桩。只这件事与她老人家做下的其他惊天之举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载澜毕竟身属王族,世袭爵位是早晚的事情,再加之他今时今日的份量,又谁有那个胆子来计较。
      但无论哪朝哪代,权臣贵戚到头来的结局下场也就是那么几个。易峻虽不够资格在军机处混饭吃却也常在上书房门前听到来来回回的君机大臣们说起载澜的行事,那个人固有的独断和从不予人退路的狠绝向来是令太后刮目所有人侧目的。载澜的睥睨一方,眼下看来尚且碍不得什么事。但明里暗里,树的敌只多不会少。众所周知,和硕贝勒载澜倚仗的是老佛爷的宠爱,可老佛爷纵使再大慈大悲菩萨转世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旦她老人家一撒手凤驾西游了载澜又该怎样做才能保全他自己呢?易峻觉得,聪慧如载澜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知。古来,若想缓开这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广种福缘,拉拢人心;剩下的,是兵书上的一招妙手——叫作“示弱”。只眼下,载澜拿的多半都是“得寸进尺”的姿态,加之少年意气只攻不守。这样的举止,说好听了是不知轻重;说过了,就是自掘坟墓,自个儿给自个儿的棺材板上钉钉子。如果是个贪慕富贵之徒,为了名利荣华这样豁出命地去玩或许还可信,换作了载澜,凭着对他不深的了解易峻都觉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是,除去富贵之外,载澜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也什么都得不到的罢……那个人如此这般心甘情愿地照着老佛爷画的葫芦去做瓢的缘由究竟何在呢?
      这个死结缠在脑易峻中半刻都没有寻出结果,却生生地钩出了他的另一桩心事。易峻发现自那日正街无意初见后,那个人每天都会在自己的脑海中走过一圈。凭着自己的身份,那人无论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其实都与自己无关,也轮不到自己插手的罢;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工心之辈,别人天塌地陷于他向来是芝麻点大的不屑。但只要是那个人,在不知不觉间,他总是要杞人忧天一番的。
      如此这般,许多东西便不言而喻了。但他心里亦无限清明,那个人和自己本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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