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秋风起》召音

8、八

　　已是秋风起。
　　每年这个时候皇甫澄总要出府一月前往长安。别人都有三月探亲假，她却总是只要一个月。这事儿只有张婷儿知道原因。
　　她的叔父远在边疆，父母早逝，父亲更是连坟墓都没有，按她的说法是：祭拜将军冢就好了。至于母亲的坟，就立在长安乱葬岗旁。她年幼时曾胡乱立过一个牌子，如今自然也是找不到的。
　　不过是去长安拜祭母亲，无亲无故的，去了自然也就折返而回。
　　青阳是好马，脚程比一般马儿快不知多少，事实上只需二十日便足以让她跑个来回。
　　落款写了名，将信件封好，皇甫澄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将信件交给信使，而是亲自打马来到洛阳，交给叶府一处叶府私宅的管家便径直前往长安。女兵亦是兵，跑在街头从不遮掩，更让人敬畏三分。
　　先日，叶家在洛阳一个联络点的主事告老还乡，叶闻鹤瞧准机会毛遂自荐，得到了大庄主的允诺后即刻接手洛阳事务。讨着由头跑洛阳太多次，又是县主丈夫的胞弟，洛阳郡守硬是在繁华的东都最热闹的街头刨了一个角落给叶闻鹤落了户，他此一行连家宅都不用置办——叶闻松算盘打得噼啪响，又省了一笔。
　　所以当叶闻鹤带着两个家丁，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洛阳的叶府时，管家把那封信交给了他，转达了一句话：“我去长安一月。”
　　“这丫头！”叶闻鹤叹气。
　　信无非是写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和许多胡话，一瞧就知道这丫头想起给他写信就添一句话的毛病。叶闻鹤将信收好，洛阳事务他才接手，什么都不会，既然皇甫澄说了勿念，那她肯定会过得好好的。
　　皇甫澄自天策府而来，每年都要在天都镇逗留一日。每次都固定住在那家客栈，青阳胃口不是一般的好，吃的马草也不是一般的贵，所以掌柜的记住了她。
　　“掌柜，一间房。”
　　“军娘您又来了？小二，上房一间！”
　　“我那踏炎马爱吃的马草在这，麻烦掌柜了。”
　　“小的知道怎么做，军娘老主顾了，放心！”
　　皇甫澄并没有立即休息，而是换上了一套破虏衣。这套军装是府里为她新做的，就在来之前，她已经当上了飞弓一营的副都尉。
　　她要告诉娘亲，她有出息了。
　　皇甫澄带着香烛来到乱葬岗外。此处因常年埋葬不知姓名的尸体早已发出阵阵恶臭，草木不生秃鹫流连。她凭着记忆摸索到了大约是当年埋葬娘亲玲玲的位置，烧了香烛，恭恭敬敬地双手交叠三跪九叩。
　　“娘，思思回来了。”
　　“娘，你瞧，思思有出息了，思思当了天策府的副都尉，是飞弓一营哦！那处全是精通骑射的女中豪杰，思思底子弱，学不得曹将军那样打败无忌营中的师兄们，但思思也没算给娘亲丢脸！”
　　“娘，思思会继续努力的，娘你瞧着，思思一定不给爹和娘丢脸！”
　　她瞧着那泛黑的土地。
　　忽然眼前一花，有一人身着华服，容貌清丽婉约，手抱琵琶款款而来。那人放下琵琶，蹲在了皇甫澄的面前，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就像当初教她琵琶她却学得不好而嚎啕大哭时那般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发。
　　“思思，爹娘都会为你自豪的，但是不可就此自满，你是大将军的女儿，你一定能做到你想做的事。娘会陪着你的。”
　　再一晃神，那人已经不见，香烛依旧在燃烧。
　　“嗯。”
　　她悄悄在心里答应了一声，拾起斩月枪，转身离开。
　　娘亲很温柔，奈何出生于贱籍，怀了她之后在坊里没少挨欺负。
　　她的父亲是将军，但坊里的姑娘的孩子，十个有八个都是达官贵人的孩子。只是他们都是没人认的孩子，所以随着母亲沦为贱籍。女儿为姑娘，男儿当小倌，上相又机敏的还能卖个清高卖艺不卖身，没什么天赋的，让大娘亲收了初红，也不过那样日日承欢了。
　　所以若是叔父不认她，她依然是贱籍，比娘亲过得或许还惨些。
　　回到客栈，皇甫澄擦拭长.枪，瞧着那枪杆子上有些特别的鹤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初次见面因鲁莽而认识了叶闻鹤，书信往来每每能让她兴奋得通宵达旦睡不着。他虽是富贵人家子弟却见多识广，也不如那些纨绔子弟只会吃喝玩乐。从字里行间就透露出了他卓越的文采与豁达的胸襟，她只单看那刚劲中带着秀丽的文字便已深深爱慕了。
　　皇甫澄一直以为自己单相思，却在县主出嫁后终于明白，原来叶闻鹤心之所向是她。
　　她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只住了一日便离开，掌柜的将青阳照顾得很好，她便多给了三十文钱当作奖赏。打马而归，从长安，到枫华谷，再到洛阳，一路奔波七日，终于在第八日来到了洛阳。
　　本应直接回府，她却鬼使神差地牵着青阳往城里走。
　　明知叶府此时应是没人，皇甫澄却站在坊外，偷偷瞧着坊里侧门“叶府”牌匾。
　　“师兄，你没在家里，那群师弟师妹都快闹死我了！”
　　“还得劳烦你多费心啊。”
　　这声音是——叶闻鹤？
　　她撒开牵着缰绳的手，青阳聪明地撒丫子跑了个没影，而她则躲在了对门坊里。坊里菜农瞧见她这一身军装，也不敢多话，只管收拾着自己的摊子赶快躲起来。
　　“师兄，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小梅一直嚷着要师兄抱呢！你这一接手洛阳事务，小梅哭得可伤心了，饭都不肯吃！”
　　“呵，哪来这么夸张？你就编吧。”
　　那把女声清丽温婉。
　　“师兄，我也难过。”
　　“少说浑话，快先进屋吧。你还没出过家门，怎么一个人跑来洛阳？真不让人省心。”
　　皇甫澄探出头，那明黄色背影搂着另一身段姣好的明黄色衣服的女子进了门，转身将府门紧闭，叶府二字，大得有些扎眼。
　　那声音是叶闻鹤，背影也明显是他，女子喊他师兄，也就是说她是他师妹。
　　出身于江湖世家，从未出过府门一步的大家闺秀。
　　皇甫澄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她吹了口哨，唤了青阳而来，打马回府。
　　对，是她多想了，师妹嘛，找师兄很正常啊。
　　“皇甫澄，你发什么呆？”
　　李执有些生气，这丫头在他休息的时候把他从书堆里挖了出来说着要切磋，结果这个嚷着要切磋的人自己却一点都不认真，频频犯错毫无还手之力。“你再这样我要回去了。”
　　“师兄！”
　　她忽然拽住他的枪杆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个师妹这样对你说话：\'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家？你不在我难过！\'你觉得这个师妹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李执白了她一眼，“你不跟我说这种话就谢天谢地。”
　　“放屁，老娘怎么可能跟你说这种话！”
　　李执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弹了弹她的额，“这样才像你。说吧，发生什么了？是跟叶家那个小少爷有关么？”
　　“嗯。”
　　“那个师妹是他的师妹么？”
　　“嗯。”
　　“你吃醋了吧。”
　　“……”
　　“她还说了什么？”
　　皇甫澄认真想了想。
　　“说了她管不住小师弟师妹，说有个叫小梅的小姑娘想闻鹤，还有她想念闻鹤。”
　　“也不过是问了些正常的问题，你想多了吧。”
　　李执叹气，这好好的师妹被一个男人搞成这样，何必呢？
　　“可是，然后我就看见，叶闻鹤搂着她进了屋。”
　　李执猛然一拍她的背，差点没把她拍得背过气去。她哀怨地瞧着李执，他却笑了起来：“没事，那叶家小少爷若是真的三心二意，师兄给你报仇。”
　　“哎。”皇甫澄笑了笑，握着枪的手又紧了紧。
　　叶家大小姐。
　　贱籍军娘。
　　傻子都知道选谁。
　　她回到营里，拿出纸笔，下笔写了一个叶字，又划去。
　　就这样吧，放着就好。
　　屋外枫叶飘红，原来已至深秋。
　　——叶闻鹤这个冬天没能过好。
　　因为心仪的某人一直没回他的信件，又因刚接手洛阳事务，事情忙碌繁杂让他每天回到家只想着睡觉，师妹叶妍语又隔三差五找他，真是忙得连抽空写信给皇甫澄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所以也自然没有注意到她没给他写信。
　　等他终于忙完手上事务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二。第一次在外过年，屋里只有老管家和几位侍女家丁，这个年过得格外冷清。
　　也就愈发想念起了皇甫澄。
　　翻了翻来往书信，才注意到入秋之后她再也没给他写过一封信，他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大年初三，家门被粗暴地敲响，老管家颤颤巍巍地开门，身着军装的一男一女站在门前，军爷恭敬地让老人唤叶闻鹤出来，叶闻鹤出来后立刻变了张脸。
　　来者自然是李执和张婷儿。
　　昨日府里贺新年，酒量一贯不错的皇甫澄喝了个烂醉，拽着张婷儿哭了一宿。张婷儿这才知道这几个月皇甫澄心里有多难受，真不知道平日她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是从哪儿来的。
　　于是这日张婷儿叫上和皇甫澄交好的李执一同前来讨说法。
　　“你是不是喜欢了你的师妹！”
　　“……啊？”
　　“你是不是把阿澄当作玩物？”
　　“不是，军娘你说什么……”
　　“阿澄喜欢你，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苍天大地，他叶闻鹤什么都没做好吗？
　　“张婷儿，你让他说完。”李执道：“先进去坐下吧。”
　　于是这三个人诡异地坐在了大堂里，侍女被这从未见过的气氛吓得上了茶便快步奔走。
　　“阿澄她怎么了？”叶闻鹤打破了僵局，张婷儿正要打抱不平，到了嘴边的话却硬生生被李执瞪回了肚子。
　　“叶小少爷。”李执开口道：“话说在前头，阿澄是从八岁入府以来一直跟在我后头叫我师兄的师妹，我对她如自家亲妹，若是有人负了她，我定不会轻饶。”
　　叶闻鹤叹道：“军爷不必客气，唤叶某延年即可。二位贵客登门是为了阿澄之事而来，但叶某落脚洛阳三月有余，一直在忙着家中事务，连忙中偷闲写的两封信，亦未收到阿澄的回信。即便是要叶某死，也须得给个明白吧？”
　　张婷儿道：“阿澄看见你搂着自家师妹入了门，你还要她回信于你？”
　　“……”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此事实属误会啊！三月前叶某初临洛阳，许多事务未能交代完全，那时确有师弟妹登门造访，但我绝对没做那种事！”
　　叶闻鹤转念，叹道：“这位军娘，阿澄有没有说过，她认为我在师妹和她之间肯定会选师妹这种话？”
　　张婷儿挠挠脸，“倒是有……那不都是因为你三心二意！她本来就……总是看轻自己……”
　　叶闻鹤起身，坚定的眼神让李执为之一振。
　　“我要同她说说话，不然这件事永远就揭不过去。”
　　“你怎么好意思——”
　　“我带你去。”李执打断了张婷儿的话，“若你是真心实意的，就好好同她说说。”
　　叶闻鹤笑笑，“那是自然。”
　　这年的大年初三，叶闻鹤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大冬天的在饮马川畔洗皇竹草，高高挽起的袖子，手已冻得通红，一边洗着一边抹眼泪，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哭着。
　　这傻姑娘啊，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低贱？
　　他放缓脚步，隐约能听见那人的抽泣声。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一无所知。
　　“我很生气。”
　　皇甫澄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擅自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叶闻鹤真的有些生气，“不是师妹出身好我就非要钟情于她，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轻视自己？为什么总把自己看得那么低下？为什么什么都不与我说就抽身而退要\'成全\'我？你这样置我于何地？”
　　叶闻鹤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触及她冰冷得不像话的手，愈加心疼。
　　“你这样，是在嘲笑我对你的爱意吗？”
　　“你这样，是想擅自否认我对你的情意吗？”
　　“你这样，是不是要将我在你的未来里抹去？”
　　“你知道我有多生气，有多难过吗？”
　　皇甫澄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叶闻鹤的每一句话都直直戳入她的心底。是的，她介意自己的贱籍，她知道只要叔父当年带走的不是她，她就没有今天。她珍惜这由幸运而来的一切，但她瞧不起自己。
　　这不是她挣来的，是叔父赐予的，本质上她还是那个穿梭于脂粉之间送酒的小丫头张思思。
　　“可是……”
　　皇甫澄抽泣着被叶闻鹤转了个方向，按在怀里。
　　“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我以为我用配不上你四个字就能让自己放弃你，可是……我喜欢你……喜欢你……那时看到你和那个大小姐在一起，我心里好难过，难过得想哭，可是我又哭不出来，我就想啊，你过得好就好了啊。你的信我看了，你说你很忙，我看了就想哭，墨都化了。婷儿知道我偷偷哭，我只能跟她笑，可是心里还是很难过，我喜欢你！不想把你给别人，分享也不可以，我好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要作贱自己？”叶闻鹤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已经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我，我没有，但是，我知道我这样不好。以前师兄就骂过我了，我没法改，你帮我改，我好好改，你别生气，每次你生气都是、是我做错了。可是你、我不知道、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你的师妹、那么好，我就、就害怕，干脆就先、先放弃了——”
　　皇甫澄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只听得叶闻鹤一声轻叹：“你在我心中，如珍如宝，弱水三千，只要你这一瓢。若问为何，我只能回答你：叶府一战，纯真而自信的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
　　皇甫澄的泪终于止住了。
　　还没喘过气的她抽抽嗒嗒地给出回应：
　　“嗯，我、我不想那些了，老娘、可是、是副都尉啊！”
　　叶闻鹤松了口气，又更生气了，“你的手这么冷！”
　　皇甫澄知道今天这事儿是自己找的，腆着脸道歉：“我、我错了啦，不会有下次！”
　　“真的？”
　　“嗯，真的，毕竟我还是，一言九鼎……”
　　皇甫澄说着站起身，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入水里。叶闻鹤连忙拉着她的手臂，瞧她满脸通红，顺手探了探她的额，却感到了异常的高温。
　　皇甫澄吐了吐舌头，嘿嘿了两声，把叶闻鹤气得半死。
　　李执让张婷儿牵来皇甫澄的青阳，默默开了“后门”假装没看见，放任叶闻鹤带着皇甫澄离开天策府。皇甫澄以为叶闻鹤消了气，靠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了，却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天，他把她带到洛阳的家里连着给她灌了三天的苦药，苦得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发烧了。
　　叶闻鹤转身就敲了她一脑袋：“知道就好，自己注意点啊。”
　　“嗯，好！”她嬉皮笑脸地把他赶出房门，“我要睡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叶闻鹤被推出房间，看着屋内油灯灭了，叹气。
　　——这房间，明明是他的。
　　又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这样不是挺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