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蜉蝣（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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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白萍死于这一年的春天，她的尸体被烧成了灰烬，投入太液池中，随后连池塘也被掩埋成一片平地。她生长于烟波浩渺的大泽边，最终也将生命终结于深深的湖水中，而这本来也就是一切蜉蝣的结局。
楚白萍曾说自己很想看过飘雪的冰湖，现在她的魂魄与湖水融为一体，想来也就不应该再有什么遗憾。
这一份浅薄的情意是孟筠最后能给她的，再多的东西，孟筠也就没有了。
楚白萍死后孟筠的状况果然好了很多，他不再时时疲惫而多病，噩梦也不再频繁惊扰他，那些血腥与怨憎的重担终于从他的肩头卸下，让他再一次的意气风发，成为那个精明强干的帝王。楚白萍的死让他从不属于他的罪孽中解脱出来，作为回报，他将更牢固的控制帝国的权柄，因为这是楚白萍和他共同的愿望。
但这种平和愉快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局势再次动荡起来。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肃烈的杀伐之气席卷而来，带有金戈之气的秋风一直从朔北吹到江南。仿佛是一夕之间，他所倚靠仗的将军们纷纷举起叛乱的旗帜，将战火再次引回到这片已经承平几十年的土地上。加急的奏章不停的堆叠在孟筠的案头，那上面是无数惊恐的地方官员，述说着叛军可怕的罪行。据他们所说，叛军根本已经是失去神智的一群怪物，他们不知疲累饥渴，也没有了正常人的情感思维。这是一群毫无理智和目的的疯子，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屠杀。
许许多多的信上沾染着血迹，暗示着可怕的灾难，在这如雪花一样疯狂涌来的军情急报外，还有更多的奏报遗失在半路，永远也无法再送来京城。
但孟筠已经没有时间和力气，再去处理这些事了。
这一年的秋天，驻扎在京城郊外的卫戍军起兵反叛，轻而易举的就攻入了京城，在城中进行了整整三日的屠杀，并随意的在这座千年古城中点起了冲天的大火。无论是公卿还是平民，都在屠刀下化归于同等的血肉淤泥，混杂在一起分不出高低贵贱。失去控制的军队疯狂的冲进了王城，如恶犬般搜寻着孟筠的下落，迫不及待的要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帝王千刀万剐。
宫人们早已四散奔逃，不停有凄厉的叫喊划破天际，一片赤红的天幕下，人间已经变成了血色炼狱。巍峨尊贵的宫殿被血浸染，花一样的美人们尽数凋谢成为肥料。在刀锋前，原本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繁华靡丽，过眼成空，无数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到头来也都不过是泡影罢了。
孟筠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为自己点起一把大火，终结掉自己的生命。
死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那些残忍的怪物抓住，未尝不是体面的结局。明丽的火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骤然燃烧起来，美丽的火焰铺天盖地的焚毁他面前的所有一切，也将他与尘世都远远的分割开来。
他挣扎过，努力过，用尽了所有的心机与力量，可到头来终于没能逃脱死亡的宿命。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在一片烟雾与烈火中孟筠绝望的想，我明明是天子的命格，穆旬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欺骗我，但是为什么——
他突然明白了，是楚白萍。
他在遇到楚白萍之后，轻而易举的就收服掌控了治下军队的人心。他对这一点明明也有过怀疑，但是当时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他只能迫不及待的抓住那一线生机，用楚白萍的性命换来自己的喘息。情势迫在眉睫，扰乱他的心神，让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一点。
楚白萍一定是用妖力控制了这些军队，那么随着她的死去，灵力刻印也渐渐消磨力量。被她控制太久的军队，恐怕妖性已经深入骨髓，等到封印彻底消失，那些人也就不再是人。
王城的卫戍军是最精锐的一支部队，所以楚白萍一定完完全全的控制了他们所有人，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地方上战事还如火如荼，但王城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叛军包围攻破，没有任何的援军出现。最初她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为了爱，但当爱成了怨恨，这也就变成了最酷烈的诅咒。
妖怪果然是非常残忍的东西，她不会去考虑自己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哪怕她明知这会造成天下的生灵涂炭，但是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只想要报复孟筠。
他明白了，为什么楚白萍最后可以那么平静的迎接死亡，因为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孟筠的下场注定会比她更加凄惨，她自然就不需再怨恨难平。
她临死前死灰色的眼睛里明明都是嘲讽，可笑的是孟筠现在才猛然惊觉。
他仿佛听到楚白萍的讥笑声，：“你说一切都需要代价，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代价，那么你的呢？”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在烈火席卷上他的躯体前，浓烟已经将他的肺部填满，让他也堕入烟雾一样迷蒙的回忆中。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在他面前快速闪烁，急切的提醒他抓紧最后的世界，回顾自己悲哀的一生。五彩斑斓的场景在他面前飞速闪过，最后忽然停止，落在一片明媚的日光中。
是他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事。
那时他还在京城。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他好不容易从繁重的课业中暂且解脱了一会儿，终于可以离开书房去庭院里赏一赏花。在池塘边他看见了穆旬，这位长辈坐在躺椅上，将一本书握在手中，看起来正无所事事的发着呆。
他走过去与他问好，引导着话题直到问起一个他早想知道的问题——穆旬已经这么厉害，一个人就可以过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救下自己这个拖油瓶呢？
穆旬闻言微笑了。他望着身边有些忐忑的年轻人，一开口却有些答非所问：
“人是很有趣的，你感觉不到吗？”他笑着说，“天地间比人强的物种有许多，神仙妖鬼什么的，每一样都可以轻而易举的置人于死地，但是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却是人。”
“人非常的脆弱，力量却很强大，情感也比其他的所有物种都复杂，交织在一起，就成了尘世间最大的一股力量，反而将其他一切都比了下去，甚至让许多非人的生物都想摆脱自己的原本身份，成为其中的一员。”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回了本来的话题，总结道：“你看，人的世界是这么精巧又复杂，其中发生的故事随便拎出来一件，就荡气回肠，我想要尽可能多的看看这样的世界，和有趣的人打打交道，这比我一个人度过无聊的时光要好得多吧。”
那时候的孟筠无法理解，只以为这是穆旬对他的又一轮嘲讽，讽刺他勃勃不安的野心和卑贱弱小的出身，顿时一股愤怒从他心底升起，让他当即强硬的讽刺了回去。
出乎他的意料，穆旬并没有同往常那样反击，恰恰相反，他垂下眼去，无限温柔的笑了：
“你会明白的。”
他的笑容太好看，夕阳打在他无暇的侧脸上，直令孟筠脑内短暂的空白了一瞬。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了补救刚才的失态，他急慌慌的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那先生当初何以选中的是我？”
穆旬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有着远大的气魄，这一点惊到了我，因为很少有人会做到你这样最大化的利用愿望。只可惜你的心性太过阴郁刻薄了，我再找学生的话，应该会找一个和你完全相反的人吧。”
他的话像是一把锤子，一瞬间将孟筠的心敲得支离破碎。
“一个老实本分的傻子？”孟筠忍不住嗤笑道，“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即使你给他机会，他也抓不住，笨的让人暴躁，到头来只能浪费你的时间。”
在心底的角落，他对穆旬感到怨怼。因为穆旬这样评价他，甚至将他与自己根本看不上的那一类人相提并论。
“不要这样说。”穆旬像是完全看不出他的憎恶似的，继续往下解释道，“很难在这世上找到完美的人，不是这里缺一点，就是那里缺一点。可是人的不同品质之间又没有高下之分。缺失了这一方面的你能成功，那么缺失了那一方面的其他人，未必就像你想象的那么失败。你太自大了。”
孟筠仍不服气，正要争辩，却看到周云山走了过来，想必又是挑出了他文章里的错。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他也只能规规矩矩的向周夫子问了好，与穆旬道别后，乖乖的跟着周夫子去了书房。这个话题自然也无疾而终。
这只是他年少时一件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已，孟筠几乎就要忘了。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脑中突兀的浮现出这个场景，一切都清晰可辨，连落在穆旬衣襟上的一缕金色光线都分毫毕现。
“现在我果然……已经明白了……”
他喃喃的说给虚空听，不管那位温柔到极度无情的神是否能听到：
“你一定……能从我的故事中得到乐趣了……能用我的生命博得神兴味的眼神，或许我该为此荣幸……”
一切都渐渐的远去了，孟筠也终于沉入最后的梦中。豪华宫室的火焰在三日后熄灭，在一片断壁残垣中皇帝的尸体已经无从找寻，只有片片灰黑色的余烬如同蝴蝶，随着风一直飞到遥远的天际。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蜉蝣（十六）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