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晋江文学城

亲爱的水仙，
你好。
我是一个国内顶尖大学的研究生，虽然延毕了一年都还没毕业，但我现在觉得这也没什么。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小时候父母很恩爱，虽然我是个意外，那时候家境也一般，但他们看了很多育儿书，秉持着科学开明的育儿观念，想尽可能做完美的父母。我妈一直很忙，所以从小我爸带我更多，他鼓励我看到虫子就踩死，要像大人一样讲道理，我似乎确实成为了一个勇敢独立理性的小孩，上幼儿园之前就提出要自己睡一间房，爸妈很高兴，每天晚上会坐在我床边给我讲睡前故事，所以我不怕黑，但是养成了必须捏搓被角才能入睡的习惯，这个习惯像任性的无伤大雅的幽灵一样（我觉得无伤大雅，只有我爸很不喜欢，总说难道以后嫁人还如此，定遭人笑话），陪在我身边二十几年，不过2024年出现的少了。
我想我应该是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童年，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人缘也很好，是小区里的孩子王，能和小区保安，门卫大爷，甚至路边一块石头都相谈甚欢，脑袋里装着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古怪想法。同学来家里玩，对我的电子琴爱不释手，她很羡慕我能有她家买不起也不会给她买的玩具，但我已经过了新鲜劲，每天练琴只想把自己不听话的手砍了。我表妹来我家，也很羡慕我，她甚至也叫我爸妈为爸妈，那时候我不怎么喜欢她，凭什么当姐姐的就什么都要让着妹妹。
一年级的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爸端鱼上桌时不小心把整盘鱼扣在了我身上，右侧从胸下到膝盖严重烫伤，水泡鼓起来比拳头还大，医生说以后可能会留疤不能穿裙子了，我无所谓。我爸很歉疚，我妈很慌乱，我只是很痛，痛了一整个暑假，闻了一整个暑假的麻油味烫伤药，从此我不喜欢麻油。
五六年级开始发育，不早也不晚，学校里女生分小团体和男生幼稚的恶意，我都不在乎。之后几年经历过很多次猥亵和骚扰，严重的比如穿连衣裙在书城聚精会神看书，被一男的袭胸两次，第一次是我愣住了，第二次我就跑了，但是我依然去那个书城很多年，毕竟总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就不看书了吧，我腿上的烧伤没有留疤，只是不喜欢穿裙子了。还有比如自己回家被人跟踪进电梯里，隔着书包从背后压在我身上，我第一次鲜明感受到男女力量差距，根本直不起腰，我只能声嘶力竭大喊，幸好他也害怕了电梯门一开就逃了，我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不回家不坐电梯，也不能麻烦爸妈接送，所以我后来学了武术，得了省赛第六名。不严重的有很多，比如白天走在大马路上，有男的骑着车在我身边来回往返经过，一边打量我一边笑着说污言秽语，比如放学路过小区竹林，好几回看到有个男的在里面□□，这些我只能无视，我那时候没有力量，无视和被无视是弱者最好的保护，而听话和顺从不是。
初二结束和爸妈出国了一年，有遇到很好的朋友，我教他们太极，他们用别扭的中文喊我师父，也遇到过很多种族歧视，细说很没意思，不过放心我有保护好自己，虽然那时候只知道用暴力，我用英汉字典砸过上课不断拿我取乐的男生的脑袋，用膝盖顶过骚扰我的男生的裆，也有一边大骂一边追了用雪球砸坏我眼镜的男生两个街区直到他们给我道歉。假期和爸妈一起去周边各国旅游，但那时候我已经有些叛逆了，没有留下太多好印象，在意大利还遭遇了抢劫。爸妈经常吵架，我夹在中间，想劝架的时候他们让我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但我爸会在散步的时候和我诉苦，告诉我以后不要成为像我妈那样无理取闹的女人，我听进去了，我心疼爸爸，讨厌妈妈。
回国之后我开始觉得人随时可能会死，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或许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及时行乐，比如说先玩，拖到最后再写作业，我到现在也是如此，正事上习惯临时抱佛脚，抱不了就拖延，反正死不了最后正事总是会结束的，因为我不喜欢正事，我想把生命浪费在我更喜欢的事上，比如现在我应该写论文，但是我却在给你写信。
高中乏善可陈，我变得有些阴沉，不爱说话不爱管闲事，爸妈说什么话题，我都回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吵架的话，我就把自己房门一关，戴上耳机听古风歌。比较有问题的是，我现在几乎没有高中的记忆，包括我是哪班的，座位在哪里（哈哈，和初中的时候我妈唯一一次去学校找我一样，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个班的，还当做笑谈和放养成才的证明在亲朋好友间说，我当时觉得很离谱，现在自己倒也不记得高中是哪个班的了），任课老师和同学也很模糊，像十年前随便玩过的游戏中的NPC一样，不去仔细回忆根本想不起来。了解一些心理学后我猜这是创伤后的一种自我保护，但我也不记得那时候有什么严重的创伤。我刚进校成绩六百多人里垫底，高一的时候发奋进了前一百名，后来沉迷小说，高考还是考了垫底，毕竟我连高考前的晚自习还在自己草稿本上写武侠小说来弥补没得看小说的空虚，小说给了我很广阔的精神世界，广阔到现实生活往里面砸再多小石子，也不会有太大波澜，这或许是好事。高中的我不觉得自己随时会死了，死也是一件挺难得的事儿。
大学上了个外省末流985，我妈哭了，说我流放边疆，我爸也说那边太落后了要么复读一年，但我觉得去那边也挺好，不想复读，只是让颇为得意于放养教育的爸妈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了三年。上大学之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和父母的相处与其它同学不一样，打电话当任务，打了也没什么话聊，还有人说我太冷漠不把别人当朋友，寒了她的心。我开始接触心理学，接触传统文化，由儒入道，掉入过虚无主义陷阱，也得到过老祖宗们顶级智慧的滋养。大一大二我加入了六七个社团，武术，诗词，笛箫，篆刻，认识了很多朋友，很充实很快乐。大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保不了研，也知道自己不是考研这种长期努力的料，但知道爸妈很希望我回来读研，我可能有点抑郁，还是下定决心考研，社团基本都退了，当时想的是，小时候看哪吒剔骨削肉还父母，感觉很酷，现在大不了扛不住压力死了就当偿还他们养育之恩了，没死的话那就算重获新生两不相欠。幸运的是，后来没学几个月，居然保研成功了，所以没死只是胖了二三十斤而已。
保研成功之后，我开始放飞自我，各处游玩，认识了一些道长，还拜了师，有温暖治愈指引过我的，也有伤害过我的，当时对道士有很深的滤镜，因而还有借我的信任对我图谋不轨的，遇到事的时候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力量不知所措，只觉得这个世界近乎荒谬，似乎毫无长进，但起码有坚持自己的底线，也从此真正懂得了不要从外部去寻找无条件的爱，不要把别人当精神支柱，要向内求，自己爱自己。
读研阶段虽然学术上不咋样，但心态上觉得自己完成了父母的心愿已经不欠他们了。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寻找着践行着自己的道，学着怎么爱自己，怎么哭，怎么给自己充能，怎么爱别人，研究数术与心理咨询的结合，考了中科院心理咨询师培训证，接了很多咨询，帮很多人分析解答了困扰，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认可和自信。有时候也摆烂，也焦虑，也和父母吵架，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能把控自己的人生，也允许它不按世俗的正轨走。
2024年我骨折，延毕，和父母吵架逃回学校，“怎么别人都没摔，就你摔了”，“骨折了也好，这样你延毕就有正当理由能告诉别人了，不是能力不足”，我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和边界，不再允许他们随意伤害我，即使他们说，“我心目中的女儿不是你这样的，你把她还给我”，“你这么敏感，这样别人很难和你说话”。后来又和解回家，我不恨他们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只是有自己的代际创伤，有他们自己的局限性，他们还不能接纳自己不是完美的父母；但也不太能和他们亲近，因为我也允许我自己有自己的局限性，还不能彻底放下那些掺杂在爱里的伤害。我会继续努力觉察自己，修补自己，就像我过去几年一直在努力的那样。
2024年的我27周岁，没有工作但有能养活自己的收入来源，也终于达成了从小的梦想，养了一只很好看的四眼串串狗（我妈一直怕狗，但这次我提出来，她居然同意了）。在度过刚得到它的喜极而泣和兢兢业业精心照顾的一两个月后，我开始在自己对待它的模式中看到了原生家庭庞大而模糊的阴影——忽视和控制。但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狗不会像我一样，用不在乎和压抑应对，它永远一叫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不理它的时候就用亮晶晶的眼睛望我，永远等着我理它的那刻。顺带一提，我现在会对狗狗夹子音了，以前觉得夹子音和撒娇的女生很恶心很讨厌，实际上是因为无法正视自己没有获得过的宠溺偏爱，以及我原以为娇弱可爱是女性受欺负的原罪，只有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主动彰显这种娇弱可爱的女生不是蠢就是坏，现在看来，是我在嫉妒她们那种没有被伤害过的理所当然，可是，爱的表达本就是理所当然，女孩子可爱本就是理所当然啊，我不再害怕了，我允许自己可爱。
2024年我结交了很多朋友，相互帮助相互看见相互启发，我感觉自己被需要着，也能更坦诚地需要别人。我带表妹去拍写真，吃好吃的，逛展，一边带她看更大的世界，一边认真倾听她说那些没有人听的话，她也在我生日的时候写了很长一段话给我，说我很深很好的影响了她。我好高兴，即使我只是一星萤火，也能点亮别人的双眸。
水仙，这么多年过去，我现在看见你了，没关系的，你告诉我你害怕什么，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看，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变得有力量离开或者反抗，有能力赚钱，我们值得光明的未来，我们可以自己去获得想要的，困难都可以想办法解决，没关系的。我们终归可以自己带着自己行至蔚然。
再见，水仙。
2025新年快乐，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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