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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道歉 ...

  •   五分钟后,城西老别墅。
      客厅沙发上,两人和韩咏梅面对面坐着,蔺长同在左,秦与在右,但彼此之间又隔了好几个屁股的距离,如果不是沙发扶手拦着,他俩能坐地上去。

      秦与两手支在腿上,前倾身体看着韩咏梅:“妈,遇到这种事您怎么不和我说呢?秦晓飞也是……”
      眼看儿子拿出手机要打电话,韩咏梅赶紧拉住他的手,老老实实地说:“你别骂你弟弟,是我嘱咐他别告诉你的。”
      秦与:“为什么?”
      韩咏梅也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听说你们有那个,叫,回避原则?我怕你一时冲动,违反规定。”
      秦与剜了一眼在旁边抖抖抖憋笑的蔺长同,握着他妈的手:“妈,我都多大了,我还冲动呢?以后再有这事您第一时间告诉我,行吗?别让我担心。”
      “好好好……”
      “还有,”秦与说,“蔺律师确实是我们律所名义上最牛的律师,但您也不能完全就相信他。以他的为人,万一骗您钱怎么办?要不您就跟晓飞说说,把郑岩换过来……”

      “秦法官,”蔺长同打断他,“我在和我的当事人例行会面,回避原则,您能不能出去回避一下?”
      韩咏梅如梦初醒,赶紧拽着他儿子:“哎呀,你可别违反规定了,回避,回避。”
      秦与:“回避什么回避!”他扶住沙发:“您别听他的。”
      他妈劲儿还挺大:“你别糊弄我,快听妈的话,咱不能违反规定。”
      “谁糊弄谁啊!”
      秦与被推搡去了花园,深吸一口气,给赵老板拨了过去:“喂赵一程,查个人。……城东,赵强。”
      ……

      蔺长同喝了一口红茶。
      “韩女士,您多久去药店开一次药?”
      “一个月去一次。”
      “所以您确定是服用了4月26日开的那一批伏格列波糖片和二甲双胍格列吡嗪片,也就是赵强给您开的那一批药,才产生了后续的身体不适,是吗?”
      韩咏梅想了想,“应该是吧。因为上个月开的药还没吃完,还够吃几天的,所以我也不能断定。”
      “嗯,没关系,”蔺长同说,“我们会替您查清楚。”
      他又问:“您说您5月3日就出现了腹痛恶心的症状,为什么5月14日才去医院就诊?”
      韩咏梅说:“其实我5号去药店找过赵大夫,他就说这是正常的副作用,是异生什么葡萄糖的过程中产生的乳酸堆积,大概用药一个礼拜就能被人体代谢掉,让我不用在意,按时吃药。我是5月14那天实在觉得没有好转,甚至还头疼,就去医院挂了号,验了血,结果大夫说我是乳酸中毒。”
      蔺长同点点头,“那之后您就再也没见过赵强了是吗?”
      “对,”韩咏梅说,“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想去药店问问,结果药店的人说赵大夫前两天回老家了,我就知道真有问题。”
      “明白了。”蔺长同替韩咏梅斟了一盅茶,“我看底方上有签名,之前给您开药的一直是一位叫钱礼的医生,为什么5月24号换成了赵强?”
      “我也不知道。之前在药店坐镇的一直是钱大夫,但我那天去的时候钱大夫确实不在,只有从来没见过的赵大夫。我想着只是开个药,谁开都一样,就没在意。”
      “那赵强回老家之后,您又见过钱大夫吗?”
      “没有。”
      “行,我记下了。”蔺长同朝这位朴实的中老年妇女点点头,表示自己问完了,端出一副儒雅谦和的笑。

      北欧风的宫廷吊灯高悬于二人头顶,纱帘从通往花园的玻璃门顶上如飞瀑般垂下,再束于两侧的落地灯后。这座别墅看起来很有年头,装修风格却并不落伍,可见它在当时的年代有多么新潮前卫。脚下是巨大的羊毛地毯,蔺长同坐在沙发上,低头整理文件。
      “蔺律师。”韩咏梅忽然说。
      “您说。”蔺长同抬头看向她。
      “我能……问你点事吗?”
      “但说无妨。”
      “你应该知道,秦与是晓飞的哥哥,俩人挺亲的。所以我平时找晓飞问点什么,他都替他哥打包票说一切都好。其实……哎,我也没什么太多想问的,我就想知道,秦与做律师这三年,还受过伤害吗?”
      “秦与他……”
      “我感觉你俩关系不错,你别向着他,给我说实话。”
      蔺长同:“……”
      您的感觉有点问题。
      “嗯……”蔺长同斟酌了一下,“是这样,律师这个职业本身比法官更招仇恨,尤其刑事律师,收到匿名包裹或者恐吓信都挺常见。我不明白您说的伤害是指……?”
      “字面意思,挨刀子流血那种。”
      蔺长同一惊:“什么?”

      花园里的梨树仍旧枝繁叶茂,但树上的团团白花却早已凋落。它们就像高贵又不耐暑气的冰凌,终将在奔赴夏天的路上融化。
      秦与拾起一瓣梨花,轻轻抚弄,再举起来对着太阳端详,意兴索然。
      于是他回身,透过玻璃门远远望进客厅,不知两人在说什么。
      啧,有什么可回避的。
      ……

      “当时他身上挨了四刀,有一刀还贴着心脏,差点没抢救回来。”韩咏梅小声说。
      蔺长同怔了好一会。
      他吸一口气把魂拉回来,意识到:“所以他辞职之前的最后一场庭审是……”
      “3月20日,刘胡案。”

      咚咚咚。
      两人循声望去,秦与单手插兜站在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后,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背光的脸上是大写的不满。
      蔺长同迟疑片刻,起身同韩女士道别。
      他前脚刚走,后脚秦与推门而入,坐在他刚才的位置,“聊得怎么样?不满意我就给您找别的律师。好律师有的是,不差他一个。”
      “挺满意的,你放心吧。”韩咏梅说。
      “真的?”
      “真的。”
      秦与想起什么,“对了,您帮我找我爸要一套高中语文书行吗?最好是已经毕业的学生的,带着笔记的那种。”
      韩咏梅说:“可以呀,干什么使?”
      “我一个当事人是位小朋友,下次见面给她带点东西。”
      “没问题,等你爸回来我就跟他说。”
      “行,”秦与说,“那我也走了,回去指导陶杏写诉状。”
      “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下礼拜再来看您。您身体不舒服多休息。”
      韩咏梅:“好。”
      秦与:“嗯。”
      韩咏梅:“嗯。”
      两人:“……”
      韩咏梅说:“你不是要走吗?”
      秦与咳了一声:“我坐一会儿,等那人走远了我再出去。”
      韩咏梅:??
      这孩子什么毛病。

      五分钟后。
      秦与从老别墅门口拐出来,正撞见一个人杵在路灯底下低头看手机。
      秦与:“……”
      蔺长同看见他,把手机收起来打了个招呼:“秦法官。”
      秦与退后一步指着他:“这回是要讹我了吧?”
      “怎么能叫讹呢。”
      “我要是今天住这不出来呢?”
      蔺长同看了眼时间,“我只打算等你五分钟,正要走。”
      “你这人真的很……”
      欠揍。
      秦与不耐烦地:“什么事?”

      夕阳向晚,夏风斜叙,步行街这头的路灯底下,蔺长同对他说:
      “秦法官,一起吃个晚饭吗?”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秦与走过这条街都会想起这句平常的问候,那是他们之间利刺软化的前兆,是春风化雪的开始,是蔺长同对他说过的第一句不掺讽嘲的、最似平常的话。

      但现在秦与只觉得这人很烦。他回头看了一眼,问:“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蔺长同置若罔闻:“我想跟你聊聊刘胡的案子。”

      “……”
      秦与闭上眼。

      三年前。
      “2月17日,被告人刘胡闯入我的当事人徐天宝的婚礼现场,并以曝光徐天宝与其前女友刘雪樱的过往为由,威胁徐天宝向他转账六十万,属于敲诈勒索。不仅如此,刘胡在收到款项后,仍旧与徐天宝的未婚妻产生纠葛,致使婚礼不欢而散。请法院依法判决。”控方律师说。
      秦与就坐在审判长席,左手边是风华正茂的徐天宝及其律师,右手边是50岁就已弯腰驼背的刘胡,和他的辩护律师蔺长同。而自己面前,是一柄法锤。
      当时,控方出示了汇款记录、婚礼现场视频,甚至是人证,辩方什么都没有。

      蔺长同一袭灰色西装,对面是本地最大财团的长子,身侧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律师费的贫民。他笑得风度翩翩:
      “我的当事人出现在婚礼现场是为控方送上新婚祝福,控方心地善良念他年老体弱向他捐赠六十万。何来胁迫,更遑论诈骗。我的当事人,无罪。”

      他说:“徐先生,您真的很善良,不仅不把我的当事人赶走,还认真阅读了募捐网站的捐赠条款,非常慷慨地自愿捐满六十万,我替我的当事人向您致谢。”

      他还说:“徐先生,非常感谢您贡献的现场视频,不仅记录了您捐款以后如何大肆宣扬自己的美好德行,还让我们掌握了您未婚妻逃婚的理由。她说得很明白啊,她‘早就知道’你过去的污点太多了,和我的当事人实在没什么关系。”

      他面对证人:“什么?您亲眼所见?可我怎么听说,我的当事人只是路过婚礼现场想进去看看,徐先生就热情地把他请进后台聊天了,至于徐先生在里面是如何自愿捐款的……您怎么知道?噢——我想起您好像有一位爱妻,是她告诉您的吧,毕竟她和徐先生曾经是朋友,我们这种人应该都觉得,徐先生随随便便捐点零花钱是积德行善呢。对了,先生,视频里的您好像在喝酒,喝醉了听见什么都是不能做证词的,您喝醉了吗?……看,您也说,您醉了。”
      ……

      城东天阶,南吕雅居。
      这是一家非常雅致的餐厅,以深咖色木墙为底,三两挂着壁灯,暖莹莹的光淋在瓷瓶中的花枝上,顺着嫩叶滴落,一桌光影斑驳。
      这里本不接待散客,奈何蔺长同有钱。
      秦与扫视一圈包房里空荡荡的沙发,最终看向了站在落地窗前欣赏城市夜景的有钱人,“聊个旧案,有这么破费?”
      破费的蔺律师从落地窗前转过来,替他拉开一张椅子,说:“案子是附带的,主要想和你道个歉。”

      那是包间里唯一的小方桌。如果不坐那吃,那恐怕就要隔着好几米说话了,怪怪的。
      于是秦与顺势坐下,蔺长同也跟着他坐下。
      两人面对面。
      秦与说:“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不是不原谅的意思,是错不在你。”
      他的眉骨棱角分明,一直以来配合深陷的眼窝给人以严厉冷峻之感。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蔺长同意外地觉得他有点温柔,好像浑身包裹的积雪终于化开一点。化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和缓慢扑动的睫毛上。
      蔺长同没说话。
      “虽然你的辩论风格总是让我很生气,但是被打击报复这种事,和你在法庭上怎么说话没关系。错的是行凶的人,是违法犯罪的人,还轮不到你和我道歉。”秦与漠然地说。
      然后蔺长同“嗯”了一声,把菜单递到他手上,轻声说:“饿不饿?先点菜。”
      “我……”
      这人说话不带刺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温顺,给人一种时间安静的错觉,以至于秦与连语气都柔软三分:“你看着点吧,我没食欲。”
      “抱歉,”蔺长同说。他收回菜单翻了翻,温声问:“马踏湖脆莲藕吃吗?”
      “嗯。”
      “主菜是想吃红烧东海带鱼,还是熏东海白鲳?”
      “……东海鲳。”
      “再来一份云南菌菇白鹜鸭汤,怎么样?”
      秦与有点不自在:“嗯。”
      “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再点一份三杯银鳕鱼?或者三刀鱼?”蔺长同仍看着菜单。

      他说话怎么会这么轻啊,像鸟的羽毛飘落肩膀,也像柔软的棉絮纺出婴儿睡衣,带有浓郁的安抚意味。
      不过秦与能感觉到,这种安抚只是蔺长同敛去尖刺后顺带着流露出来的,和他自己哄人时候的语气不一样,并不刻意。
      这人要是总这么好好说话多好。

      没听见答话,蔺长同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哦,”秦与回神,“够了,再点吃不了。”
      服务生过来把菜单收走,包间门开了又关,屋里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蔺长同迟疑了一会儿,说:
      “还是非常抱歉,为那天我言论过激。如果你真的因为那场庭审而死去的话,我会自责一辈子。”
      “对不起。”
      他看着秦与的眼睛,声音很轻。

      其实蔺长同的眼睛也很深邃,隐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不过藏在平光镜后,就显得好像能读懂似的。
      读不懂,根本读不懂,秦与想。

      秦与问他:“那天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你威胁证人、甚至威胁原告,所有人都知道刘胡确实敲诈了六十万。你为什么坚持他无罪?要么就是逼对方和解?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没给我钱。”蔺长同说。
      “什么?”
      “他没给我钱,我自己付的律师费。”

      沉默一会儿。
      “……你想喝酒吗?”秦与忽然说。
      蔺长同问:“你想听故事?”
      秦与“嗯”一声,笑问:“不打算讲?”
      于是蔺长同也笑了,“秦法官,你真不客气。等着。”
      说完,他就出去要了瓶红酒回来,斟上。
      秦与朝他一举杯:“讲吧,蔺律师。”

      窗外能鸟瞰城市夜景、灯火通明,玻璃反射出的室内却温暖又昏暗。蔺长同的侧影格外俊俏,在轻声叙述中温柔起来。
      他说:“那天我去市南一个地方办事,天太黑,路上几乎没有灯也看不到高楼,我迷了路,把车开到了死胡同里。”
      ……

      春节假期刚过,元宵节还没来,本来应该是喜气缭绕不散的日子。路边偶有积雪,车轮轧过井盖,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眼看前方无路可走,蔺长同踩了刹车。
      他下车,奇怪地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绕过一堆砖头和矮墙,远处是湖岸。万籁俱寂,蔺长同正打算回去找找路,忽然听见风里隐约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于是他又循声望去,终于注意到远处湖岸上的一张轮椅,轮椅上应该是坐了个女孩,垂着头,长发微微飘动。

      他直觉自己得管。
      随着他慢慢走近,哭声愈渐明朗,甚至能听见些字句,无非是“爸爸”、“妈妈”、“怎么办”……
      突然,飞鸟在风中凄厉地叫了一声,蔺长同看见女孩疯了一般摇起轮椅,朝湖面冲去!

      “别!!”
      他猛地箭步上前,一手堪堪拽住椅背!可女孩的身体已然飞出,他只好纵身一跃——
      末了,抱着女孩双双滚落在湖边。

      蔺长同喘着气,试图把女孩扶起来,“你可吓死我了。”女孩不应,只是呜呜地哭;也许应了句“对不起”,但实在太过含混。
      他这才发现,女孩的下肢完全没有知觉,好在自己年轻力壮,能轻松把人抱回到轮椅上。
      女孩一边努力抬头看向他,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丝沾在泪湿的脸上,格外凌乱。
      蔺长同替她把长发别到耳后,蹲下来和人平视,问:“出什么事儿了?”
      ……

      秦与咽下一口红酒,问:“这个女孩难道是徐天宝的前女友?”
      “你猜对了,”蔺长同说,“不过是不是前女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刘胡的女儿,刘雪樱。她下肢瘫痪但是成绩很好,全家努力供她读书,那年她刚好高三,就要高考了。结果,她妈妈终末期肾病,一共要63万的治疗费用,他爸托人弄了个募捐网站也没筹到钱,走投无路,想起之前有个追刘雪樱的男的好像是富二代,就多方打听,找上了人家的婚礼现场。那个富二代就是徐天宝。”
      秦与说:“之后刘胡敲诈徐天宝让他往网站捐六十万,被法院寄了传票,他女儿觉得生活无望就要自杀?”
      蔺长同思索了一下,说:“不完全是吧。当时他们全家都觉得刘胡肯定要判刑了,张丽娟卧病在床,刘雪樱下肢瘫痪,唯一的劳动力只剩下刘雪樱十五岁的弟弟刘雪庭。刘雪樱知道自己肯定读不起大学了,不想拖累弟弟和妈妈,就冒了轻生的念头。”
      秦与沉吟片刻,说:“但……‘可怜’不是被网开一面的理由。你受过法律教育,应该知道,法律是绝对严苛和公平的,在绝对的正义之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秦法官,”蔺长同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正义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公平。”
      秦与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说:“公平,是在保障公民权利;而正义,是在保护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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