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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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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是在保障公民权利、人人平等;而正义,是在即使并不人人平等的情况下,保护善良的人。
这个说法让秦与有些动容。
蔺长同说:“秦法官,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嗯?”
“孔子和子路的故事。”
“哪一个?”秦与挑眉,朝蔺长同举起酒杯。
于是蔺长同也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个,“当”一声,他喝了口红酒,慢悠悠地开始讲:
“有一天,子路在集市上看到有两个人吵架,一个是卖绢的,一个是买绢的。卖绢的说,三八二十四,三尺绢,二十四钱;买绢的不干,说你骗人,三八二十三。子路好心上前,替卖绢的分辩,说,确实是三八二十四,你给钱吧。可是买绢的非常固执,坚称三八二十三,还说要找孔圣人评理。两人以此作赌,子路赌上了自己新买的头盔,买绢的则更蛮横,直接赌了自己项上人头。”
蔺长同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讲:“孔子来了。子路把来龙去脉跟孔老师一说,老师笑道:‘确实是三八二十三,子路啊,你把头盔给人家吧’。子路就这么没了头盔。他左思右想也不理解,于是去问孔子,孔子说:‘子路啊,如果你输了,失去的是头盔,可如果他输了呢?失去的是什么?’”
“秦法官啊,”蔺长同喝下杯底最后一口酒,问:“如果徐天宝败诉,失去的是钱,可如果刘胡被定罪了呢?失去的是什么?”
秦与不答话,他就伸着三根手指举到秦与面前,说:“三个未来。”
蔺长同每说一个,就掰回一根手指:“张丽娟,重病,活不成了;刘雪樱,下肢瘫痪,好好的大学也念不了了,从此废人一个;刘雪庭,刘雪庭……对,我没跟你说,你知道吗,刘雪庭的梦想,是考警校,当警察。如果他爸因为这事入狱,他的梦将支离破碎,就此被生活摁进泥潭再不能翻身,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为钱奔走不能抬头的人。不算刘胡本人,三条命,三个未来。”
他收回手,看着秦与:“秦法官,这个理由——关于我一定要做无罪辩护的理由,能不能让你好受一点?”
他和秦与对视,向前倾身,问:“你觉得,用一个纨绔子弟的六十万,换三个未来,值吗?”
两人离得很近,秦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和只余下皮革香的木质基调——又是那款香水,Much Ado About The Duke,纷纷扰扰的公爵。
这时候,包间门开了,蔺长同自然地坐回椅子上。
服务生开始上菜。
瓷盘还没落到桌子上,鱼的鲜香就先飘进了人鼻子里,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一份又一份端上来的菜品,视线一齐翻上翻下——两碗米饭、马踏湖脆莲藕、熏东海白鲳、云南菌菇白鹜鸭汤,像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服务生走后,两人同时把手伸向消毒湿巾。
蔺长同顿了一下,让秦与先抽了一张,自己再抽一张。他细致地反复擦过手,把湿巾一折再一折叠好,放到一边,一抬眼,目光正好落在秦与手边同样被叠成方块的湿巾上。
蔺长同:“……”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天相亲穿的行头。
秦与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视线在饭菜上逡巡一圈,落在了盛汤的白瓷盅上,热气升腾,菌菇漂动在熬成白色的鸭汤里,旁边只配有一个汤匙。于是他很正人君子地挺起胸脯,对蔺长同说:“看在你结账的份上,你先盛。”
蔺长同拿起汤匙,摇头笑了笑,盛好一碗鸭汤,摆在秦与面前。随后才给自己盛。
秦与:“……”
啧,怪怪的。
秦与吃饭很斯文。
薄薄的藕片也好、鲜嫩的鱼肉也好,他都稳稳当当用筷子夹到盘里,再小心地送到嘴边,一点汁水都不会落在桌子上。喝汤的时候,也是端起小碗,一勺一勺慢慢喝,只有瓷勺与碗壁轻碰的声音,没有嘶溜喝汤的声音。
蔺长同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今天才注意到秦与的用餐礼仪,于是便想起来,五二零那晚他似乎只吃了一块蛋糕。难怪容易醉。
他正出神,忽然听见秦与说:“你怎么知道值?”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在回答关于六十万和三个未来的问题。
“因为60万啊。”蔺长同说,“他能敲诈60万,也能敲诈65万、70万、100万,徐家作为本地最大的财团不可能拿不出来。但他只要了60万,因为他变卖家产可以拿到2万9千,而治疗费用是63万。所以我信他,也信他的好儿子、好闺女。”
秦与说:“蔺律师,人情是不能左右法理的。”
“但法理基于人情,”蔺长同温声说,“这世上归根结底还是善良的人多,不然法律又哪能真的这么有约束力呢?善良的人,不会因为正义和善良的事,让善良变质;而自私自利的人,终将自毁前程,法律只是在尽可能阻止他们犯错。”
秦与喝了口汤,说:“法律的约束力源自其严苛的执行力,我不认为仅靠善良可以完成这些。如果作为律师,法律的维护者,都不能贯彻法律,那它的执行力就会遭到破坏。你不会想看见人们不受法律约束的那一天。”
蔺长同:“秦法官,你的思想太法家了。”
“这很正常,”秦与说,“法家给了我们法制。倒是你,太儒家了。”
“但儒家让人得以为人。”蔺长同说。
秦与挑了挑眉,不打算再反驳下去。
于是蔺长同叹了口气,算是总结:“偷东西不对,可古代还是有侠盗;我呢,没那么厉害,只想在正义允许的范围内,做些自己认为对的事。”
秦与吃完最后一口鱼,漱了漱口,抽出一张纸巾把每个指节都擦干净,再一折两折叠好,放到一边。他说:“我做了太多年法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你的理论。‘正义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公平’,这很有意思。”
蔺长同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沉吟道:“也不用强求。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太介怀那个案子,或者说,对于我替刘胡强出头的事不要太生气。毕竟如果不是我过激的辩护方式,对方可能也不会选那么过激的手段。”
秦与挑了挑眉:“我一向大度,也说了错不在你,我生气只是单纯因为你很气人。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徐天宝买·凶·杀人捅我不捅你。”
蔺长同想了想,也觉得奇怪,只好说:“要不你也捅我四刀?”
秦与笑了,手指点点他:“你这是在诱导犯罪。”
夜色苍茫,落地窗却框出这城中灯火辉煌。壁灯仍旧暖莹莹地挂在那,瓷瓶里的花枝接了满捧温柔。
“吃饱了么?”蔺长同问。
秦与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想到是对方请客,那这么问一句也正常。“饱了。”他说。
“那你还生气么?”
“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如果你还生气,允许你今天拿我寻个乐子。”蔺长同说。
秦与说自己一向大度,他也确实大度,虽然和蔺长同的坚持的理论不一样,但不代表是敌人。他的敌人只有小人。不过考虑到蔺长同未消解的负罪感,他还是说:“行啊,说说相亲怎么失败的,让我高兴高兴。”
蔺长同不经意瞥了一眼桌上两人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巾,说:“女方吃大闸蟹,擦手直接把纸揉成一团,我看不下去,跑了。”
秦与很配合地笑笑,“行吧。”他说:“其实我当年辞职和被捅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契机而已。以前以为,做法官就可以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其实不完全是。律师,才更能替自己想维护的一方发声。你是我做这么多年法官以来,遇上的最气人的辩护律师,刘胡案,我当时只恨自己不能坐你对面和你吵。”
闻言,蔺长同手肘支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和他对视,眼波流转:“别生气了。”
长得好看真的有用,更何况酒后的秦与是主观的秦与。他看着这人温顺的眉目、挺翘的鼻梁和俊秀的唇瓣,觉得这人今天特别美,当时心跳就漏了一拍,只好认命一般闭上眼,柔声说:“不生气,不生气。”
“原谅我了?”蔺长同轻问。
秦与喉结上下滚动,“原谅了。”
还没等他从“他真可爱”这个概念中挣脱出来,他忽然听见对方狡黠一笑。
蔺长同说:“我录音了,秦法官。此前旧账一笔勾销,你要是再骂我,我就把录音在律所循环播放。”
秦与猛地睁开眼,“你——”
可爱个屁!美个屁!蔺长同,小人!
秦与甩手就走,蔺长同眼睁睁看他摔门而去,终于没忍住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点击播放,一遍又一遍听秦与那句招架不住的“原谅了”,笑得支在桌上直不起腰。
真有意思啊真有意思,舒坦。